□姚明祥

那时故乡山寨过年，最好玩的是看狮子灯。

渝东南酉阳山寨传统狮子灯，以耍狮子灯为龙头，集武术、文化、杂技、戏剧、音乐等各门艺术为一体，是一支综合性极强的文娱队伍。它由负责组织联络的“头伙”、猜字破阵的“文伙”、国术表演的“武伙”、举灯吆狮的“灯伙”、打鼓敲锵的“响伙”、唢呐吹奏的“乐伙”及勤杂安全事务的“耍伙”等伙计们组成，所以又叫“合伙狮子灯”，阵容庞大，节目丰富。临时组合，节完伙散。

正月初九出灯，十五元宵收灯。这期间，每晚相邀去相关村寨巡回演出，喜庆佳节，大家同乐。

还未进寨门，表演就开始了。夕阳西照，寨门热闹。唢呐徐吹，铙钹敲响，节拍舒缓。两只矩形排灯，队前站立。一只火红狮子踩着响点，“哐噔——哐噔——哐噔——哐”，缓步慢行。耍宝人在狮头前上下左右，徐徐滚动手里红绣球。红狮大张阔嘴，扭颈抢宝。耍宝人眼疾手快，时常让狮子扑咬落空，逗得一路笑哈哈。寨童数个，提灯尾随。两旁的孙猴子猪八戒沙和尚，时而摇扇舞棍，踢腿挥掌佯撵狮子；时而蹦跳四周，前后穿梭鼓眼狰狞护场子，唬得寨娃哇哇叫……雄狮原地转悠，故意不前，仿佛吊人胃口，其实是等待文伙破关开路，方能入寨。

寨中山道，曲径盘上，早设重重障碍。两旁树上，字谜牵手，彩纸扬脸。挞斗犁铧、板凳桌子、扁担锄头等农具家什，横卧道中，伸腿阻挡。这些农具，看似随意散堆，实则精心构架，或按古规，或是新创，组合图案，稀奇古怪，却又有章可循。这是主人家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摆关置卡，故意“弯酸”，借以考验狮灯队的智慧，也是寨人助兴的一种手段。如拆不了关，排不了障，破不了阵，狮子灯就不能进寨演出，以此增添节日乐趣。

文伙猜字识图破关，一路高歌猛进，寨里总管一声高喊：“放火炮接灯！”鞭炮欢跳，唢呐喜奏，铜锣悦敲，铙钹乐响，雄狮昂进。

台子是临时搭的。四周灯火朗照，寨坝如同白昼。

首先登场的，当然是头伙，躬身抱拳，四方致谢，客套极了：“演得不好，多多海涵！”然后是灯伙上台亮相，红狮在张弛有序的响器节拍中，伏卧翻滚，扑腾跳跃，做一系列常规动作，算是热身。接下来是武伙出场，四门棍、六合剑、板凳拳等，一招一式，虎虎生风，掌声阵阵。土家拳术苗家剑法，自成一体，颇有地域特色。戏伙演戏，惩恶劝善，因果报应，大多是优秀的传统剧，令人唏嘘不已；还演三句半，打快板，比赛歌。这赛歌，要求主家同台演出，像“刘三姐”里的对歌一样，以古老“盘歌”形式开头：“什么吃草不吃根？”一问一答。狮灯队即兴提出一些刁难古怪的问题，让主人家难以唱和，窘态百出，出尽洋相，也算是对“设阵摆关”的回敬。笑声阵阵。每换节目空隙，锣敲钹响唢呐吹，一派喜气洋洋。

台上对歌一完，台下方桌闪现。8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叠若两层楼房高，井架般耸立夜空。武伙鱼跃而上，每个桌面钻进二人，盘腿钉坐，交角扣牢桌柱。一名武术高手，攀越顶端，在俯身四脚朝天的桌子中间竖绑的“扦担”（山寨挑稻草，两端锥尖，中间修长的圆木担具）上，伸挺四肢，一圈又一圈，绕尖转动，名曰“老鹰晒翅”。地面仰视，上端表演那人，真似一只夜空展翅盘旋的雄鹰。嗬！一阵喝彩，“老鹰”已“飞”降地面，亮掌谢幕。

灯伙表演压轴戏：狮子翻龙台，这是最精彩的。鼓锵激昂，唢呐劲吹，大造声势，雄狮却不慌不忙。好一番翻扑腾跃，舒筋展骨，然后猛一昂头，绕桌而上。动作之轻巧，如猿猴爬树。在顶端那张仰面向天的桌腿上，四脚轮立，俯仰转动，灵活自如。高空表演，似履平地，功夫真了得！

而地上负责安全的耍伙，早已簇拥护牢桌架，一刻也不敢松懈。

哐噔！哐噔！咚咚咚！咿呀呀！铙钹猛拍，锣鼓紧敲，唢呐狠奏，把狮灯队的精湛表演送上了高潮。

往年一个叫“石栋良”的前辈，在临寨石家沟组建了一支狮灯队。那年春节被邀请到我们龙池铺来表演，使少年的我得以亲眼目睹了传统狮子灯的雄姿魅力。很遗憾没有传承下来，但故乡传统的狮子灯，仍如一粒不熄的火种，时不时在我记忆深处闪亮。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