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大年三十下午，我在云层里恍若看见了年的翅膀扇动而来，带着时光呼啸的声音。

这些年的除夕，一颗心在薄薄心房里微微颤动，因为分外敏感而变得警觉，感叹一年时间的远遁又隐入天幕，感叹时光朗朗中的从容与慌张。

除夕夜，大街显得空旷，最后归巢的车辆，这也是穿过时间的隧道，车辆行驶在马路上的声音，沙、沙、沙……马路上仿佛有一层落叶。我依次走过卖小吃的包子铺、修燃气灶的小店、卖螺丝帽电灯泡的五金店、平时人声鼎沸鸡欢鸭叫而今大门紧闭的菜市场，这些店铺，从没有耸人听闻的大招牌与卖力吆喝，却扎扎实实供给着生活的日常所需。除夕夜，我来向它们辞别转瞬就要成为旧年的时光，其实也是表达心里的感谢。

躺在沙发里看央视春晚，这是多年守岁的一种仪式，一首歌颤动了我的心弦，那歌词里这样说：幸福有时候不说话，总在平凡里发着芽，就算日子偶尔有伤疤，也能从里面长出新枝丫……却没有耐心再等到那首结束的《难忘今宵》响起，就窝在沙发里打起了轻微呼噜。上床睡觉，身体里的生物钟与龙年降临的时针相遇了，我醒来翻了一个身，一个简单动作就这样跨过了农历的年关。

正月初一早晨，打开手机，是此起彼伏拜年的信息，感觉很多是群发信息，心里很难起一丝涟漪。网络拜年兴起后，总感觉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失去了往日热热乎乎交往的温度，四处点赞也在消耗着元气。我在一个亲戚微信群里发了一个红包，有人淡淡说声“谢谢”，也有人不吭一声。我总固执地认为，亲戚是盘根错节在地气缭绕的乡间，他们在群山怀抱里散发着年年岁岁里的芝兰之香，这些亲亲热热相互走动的亲戚，也建立起我与故土根深蒂固的血脉关系。而今，在我们的下一代，大多亲戚如在嘴里反反复复嚼的一块寡味口香糖，伯、叔、姑、婶、姨、舅、侄、甥……这些亲戚间的称呼，在他们心里也如一团糨糊。

正月初一有登高习俗，在我生活的小城，城后有草木蓊郁的山，那是城市的肺叶。妻说，我们去登山吧。沿着小城缓步登山，新年阳光如棉布衣裳暖暖披在身上。我与妻在山上打量着城市，看清它的全貌，值得一辈子托付终老的地方。下山路上，妻说：“新年了，你啊，我也不想对你有啥奢求，今后情绪稳定一点吧。”我点点头，心里有愧疚。今年，是我与妻走进一窗灯火下的30年。一个家度过的柴米油盐日子，朴素平淡，鲜有浓郁，汤汤水水的生活甚至有些平庸，其间有甜蜜温存的涟漪涌动，也有灰色日子的沉渣泛起，生活如一块粗布缝制欢喜也用来当抹布，身体里的疾病和精神上的困顿困苦甚至如影相随，也远没有实现我当年追求她时信誓旦旦中许下的很多诺言。

下午，去江里游泳，这是我冬泳的第15个年头。一掌一掌划过碧波，耳膜里传来潺潺水声。一年又一年的涓涓时光之水，汇入了时间的汪洋。我在这汪洋里，努力求证那一滴生命之水的存在。

正月初三上午，天津回来的老武，驱车来接我去他乡下老家。老武的村上老宅，是一个古柏树院落，苍苍古柏已迈过300年时光。我在山顶俯瞰，黑压压的古柏俨如大地上泼洒的浓黑墨汁，古树也散发着一个村庄的气场。我与老武去他的老院子溜达，杂草疯长，屋顶上顽强的老烟囱苔藓漫漫。凝望这些乡间老院子，它们俨如多年故人，在时间的荒野里保持着恒久沉默。6年前，老武在村上建起了气派的小院，他说要守护自己在老家的根，不过这只是定居天津的老武心里的一个执念罢了。而今，小院由老武的一个单身汉长辈看守，70多岁的长辈也在那里迎来了迟来的婚姻生活，一个村子里的老寡妇投奔他到小院居住，两人还牵着手高高兴兴去办了结婚证。中午，我和老武在他亲戚家吃了一顿柴火熊熊中做出来的丰盛土菜。食物，是抵达故乡的信号，它精准命中舌尖上最深沉的乡愁。老武吃罢，他靠在院子里的墙根上晒太阳，嘴里喃喃，但我听不清楚他在说啥。

下午，我陪老武去他母亲墓地祭拜，燃烛、献花，地下的老母亲，小小的心意，请您收下。在一棵松树下，老武跟我回忆那年回家跟母亲相处的最后一个春节，他给母亲洗了最后一次脚，搓洗着母亲一双青筋凸露的小脚，抬头望母亲，母亲深蓝的眼眸也正凝视着他。而今，没了父母的老家，老武问我，到底又靠什么维系与故土的关系？我一时无法作答。

正月初五晚上，与几个发小在一个农庄小聚。我们放开喝酒，散去时还动情搂抱，相约明年春节再聚，把友谊维持到老，延续到下一辈。

接连几天的吃喝，让我的胃在抗议了。于是婉拒了在外的吃喝邀请，在家里就着泡菜喝青菜小米粥。突然感觉荒芜了不少日子，灵魂里还嗷嗷待哺着。躺在床头灯下翻阅书卷，这才是我精神停泊的港湾。平时买书的速度远胜于读书，总感觉那些没来得及打开的书，它们在书房里幽幽地凝视着我，也构成了我灵魂的重量。若干年后，我其实不知道这些书的归宿。

正月初六晚，我散步到离家500米外的一家书店。书店的灯，在春节的晚上一直亮着，那是友人小雷开的小书店。这些年，我在这家书店进进出出，通过纸上摩挲与阅读，悄然吞食消化自己的人生，一点一点打破着生活里竖立起的壁垒，让我对这个世界慢慢变得忍耐与慈悲起来。

人间依然是一块福地，这是属于我的春节时间，烟花那么冷，烟火如此热，在我心安处，盛放着时间深处的陈酿。（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