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祖庙老街 那些抹不去的年味

版次:010    2024年02月21日

有年代感的柱础石

建筑老砖得到了很好的保存

□吴洛加

本文说的是渝中母城五十多年前的人和事,想把它从记忆中抹去,却怎么也忘不了。

一 腊月的盼头

进入腊月后,更加寒冷,人的心里却因为春节的临近变得热乎乎了。这一天,家住鲁祖庙老街大院子的王二伯,清晨被射进牛肋巴窗户的阳光和院中皂角树上的鸟叫唤醒。揉揉眼看清壁上挂钟,呼地掀开被子下了床,三两下套上棉袄棉裤,从饭桌上抓起粮票、粮本和昨夜叠好的米口袋,推开房门就往外走。

对门的谢妈正在天井清除煤炉的隔夜炉渣,直起身子问:“二伯,去买糯米么?我家老五已经去候轮子(排队)了,我喊老六也跟去,帮你也占了个位子。礼拜天,也许人多哟。”

王二伯向谢妈扬了扬米袋道谢,连走带跑赶到民生路粮店。果然去晚了,大门上方挂着红灯笼的粮店外面已排起了近百人的长队。这是售卖春节糯米的第一天,大家都来得早。熟悉的街邻们有的肩上搭着米袋,有的拎着木桶,与二伯同院子的吴小毛手里端的却是一个小锑锅。前些天官方公布消息,春节为城市居民每人特供糯米一斤,增供猪肉粉条菜油糖果黄花木耳白酒香烟等副食品,凭粮本和号票购买。消息插了翅膀飞传老街,人们脸上出现了节之将至的喜悦,毕竟有的食品只有过年才能见到。

王二伯牵着谢家老六的小手在队伍中一步步前挪,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红灯笼,心里却盘算起了自家春节的汤圆事。重庆人历来看重正月初一那象征团团圆圆甜甜蜜蜜的汤圆,马虎不得呢。自家五口人,三个儿女都是疯长个儿的“大嘴老鸹”,五斤糯米推(磨制)出来的汤圆面,恐怕吃不到初五哦。其实之前他已经打定主意,还跟前几年一样在糯米中添加几筒平时煮饭的粘米,这样得到的汤圆面会多一些。又想,今年的粘米恐怕得少放点,去年多加了两筒,结果初一包汤圆时粉子黏性不够差点捏不拢。

当当当,解放碑碑顶的钟声越过城市上空,飘落在了这条临近市中心的百年老街。周爷爷坐在门口,嘴里吸着叶子烟,目光时不时瞄向街口。快到春节了,手提年货的人们川流不息从面前走过。许多住户急不可待贴出了窗花和春联,年味越来越浓。磨刀匠扛着长板凳吆喝着走进老街,周爷爷转过头,几个女孩儿在树下手舞足蹈跳橡筋绳,嘴里哼着熟悉的童谣:“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此时谁家窗口有人赌气似地接腔:大人没得钱!)”女孩们嘻嘻哈哈笑得花枝乱颤。周爷爷再次望望街口:孙子虎儿半月前从插队落户的酉阳山沟沟寄回书信,说腊月要回重庆陪爷爷婆婆过年。孙子还特意提及,他用积攒的一口袋红苕与村民兑换了几斤苞谷酒,到时带回来孝敬爷爷。儿子和媳妇十年前去西昌支援三线建设,近几年都表示要回重庆过春节,但每回事到临头变卦,说单位事多脱不了身。唉,妈老汉儿燃起的希望一次次破灭,那番滋味不好受啊。上个月儿子来信,发誓今年肯定回家团年,还说想妈妈的回锅肉想到命里去了。老两口大喜,入秋后开始为全家团圆作准备。

其实周爷爷最想念的还是一手带大的孙子虎儿,隔代亲嘛,自古皆然。这两天他一直在门口翘首相望,寒风吹得流清鼻涕也不肯回屋。他满脑壳想的只是第一眼就看见虎儿风尘仆仆闯进老街。一年不见,不晓得扎根大山沟的知青娃长高了没有,长拽实(健壮)了没有?

二 节前的浓情

鲁祖庙老街长约三百米,串联了多条粗细不等的小巷,住户都是平民百姓,为了生活一年四季奔波劳作,进入腊月后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不过这时的忙,向外界透出的是快乐和满足。

许三娃围着一个粗大的废油桶敲敲打打,开口子,架铁条,看架势要开始熏腊肉了。陈婆婆在冒着青烟的铁锅中翻炒沙胡豆,锅铲唰唰地响,香气冲出窗口随风飘散。重庆人家春节待客,大多是瓜子胡豆花生红苕泡酒之类,炒好晾冷后入袋封严,放在底部搁有生石灰的瓦坛中,保存个把月不绵软回潮。李家二楼窗口伸出四五根长竹竿,搭在街对面的屋面上,晾晒着用米汤浆洗过的铺盖毯子。米汤平时是全家人解渴的饮料,也常用来代替菜汤,这会儿顾不得嘴巴了。娃儿们最喜欢米汤浆过的铺盖,小猫般钻进去,被窝窸窣作响,可以闻到醉人的米香。

视线越过万国旗一般的竹竿长阵,可以看到老街最高也是唯一的那幢红砖楼房,楼内有公用厨房,以及领老街之先一开龙头就哗哗流淌的自来水。几家窗口已挂出了等待风干的腌腊品。重庆家庭的春节餐桌,如果没有腊肉香肠,主人会很没有面子,再穷再难也不能少了这一口。红砖楼外面有一道院墙,墙上钉了钉子牵了麻绳,挂满了汪大厨家的风萝卜和干豇豆。老汪在较场口的朝阳餐厅站灶,被老街人公认菜做得最好。他告诉街坊,用风干的萝卜、豇豆炖腊猪脚杆,那味道吃了一回想第二回。

许三娃将废油桶改成的熏炉抬到了红楼外的院墙下,在炉子内摆放好腌渍入味的肉块、香肠后点火熏制。接下来数日,这口熏炉日夜不停喷吐烟气,犹如古时边关传递军情的狼烟;随烟而起的肉香,又分明告诉经过老街的每一个人:年到了。你家熏罢我登场,熏肉人泪眼婆娑,两手糊满烟垢,脸上却盈满了舒心。

节前十天,王二伯喊来跑街的磨儿匠修理院子唯一的大石磨。这磨子似乎专为春节而生,推完各家的汤圆面后被抬到转角的屋檐下睡觉,直到下一个春节前再被唤醒。磨子的权属无从查考,修磨钱每年由街邻们众筹。

王二伯指挥崽儿们安置好石磨,里外清洗干净,又从自家屋里牵来一盏电灯照明,磨子开始昼夜不停转动,为老街人家新年的那碗汤圆效力。一切准备停当后,二伯安排女儿帮助同院的高婆婆第一个推汤圆面。高婆婆大儿子在朝鲜战场牺牲,她家一直受到老街居民的敬重和照顾。大院子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石磨优先为孤寡老人、军烈属和贫困家庭服务,遇到哪户缺少人手,大家便主动帮忙。

吴小毛家的两斤糯米太少,没有也无法推成汤圆面。小毛将糯米蒸熟打底,做了几碗母亲最喜欢的夹沙肉。邻居周爷爷迎回了宝贝孙子虎儿,皮肤黝黑五大三粗的知青娃手上拎着孝敬爷爷的苞谷酒,肩头搭着一条鼓囊囊的布袋,倒出来的竟然是又圆又白珍珠一般的糯米。几天后,周爷爷亲自端了一大碗汤圆面敲开了吴家的房门。小毛妈红了眼,双手作揖连连道谢;转身从碗柜里端出一碗夹沙肉,叫儿子给周家送去“年夜饭加个菜”。

三 除夕的美满

除夕在老街人的渴望中翩翩而来。谢妈起了个大早,开门发现院子天井湿漉漉的,皂角树枝头隐隐发白:“呀,下的是水雪哦!”她从厨房搬出一个青花瓷坛,小心翼翼揭开上面蒙着的油纸,一股浓烈的酱香冲出坛口。谢妈俯身打量,筷子戳了一点尝尝,满意地笑了。找来一摞土碗,分别装了坛里白菜叶包裹的香辣豆腐乳,等会儿她要安排儿女们为大院的每户人家一一送上门,年年如此,雷打不动。谢妈的酿造手艺向来为左邻右舍推崇,这让她很是开心。

闻听谢妈惊呼下水雪了,王二伯几步跨到天井,仰头看看天,用手拍了一下皂角树,白白的粉子落在脸上,凉凉的,像细针扎。二伯凭经验判断,城里一早下水雪,十有八九晚上就能看到漫天飞雪。十多年春节都没有这种天气,看来今日老天爷要给我们带来惊喜了。下吧,下吧,老话说得好,瑞雪兆丰年呢!

不期而至的雨雪似乎给老街人发了福利,一个个脸上满是兴奋。今天没有人眷恋热被窝,都早早起来为晚上的团圆饭烹炒煎炸,锅碗瓢盆之声不绝于耳。身穿新衣的娃儿们,才从张家厨房钻出,又冲进李家屋子,哪儿都能得到主人的美食犒赏。老街人一年中绝大多数日子都是粗茶淡饭,然而到了春节,所有人家都会倾其所有,使出浑身解数操办年度最为隆重的团圆宴。

期盼了多年的大雪终于在薄暮时分降临渝中半岛,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把除夕夜装扮得格外迷人。中国人最看重也最丰盛的团圆家宴,在这条朴拙得有些简陋的老街徐徐拉开帷幕。从街头到巷尾,家家灯火通明,户户笑语喧天。张孃眉开眼笑端上一大盘腊肉香肠,立刻被无数筷子争相追逐。汪家八仙桌上,那只出自大厨之手的风萝卜腊猪髈,在灯光下油光四射,芳香盈鼻。谢妈的金银汤圆,被她和丈夫小心翼翼搓好,将在新年钟声敲响后接受儿女们的品评。王二伯最后一咬牙,没有往糯米中添加哪怕一颗粘米;家里平日坐五人的饭桌扩容铺上了几块床板,被老老少少八个人团团包围,烈属妈妈、吴家母子端坐上首,今晚他们成了王家最重要的客人。

吴爷爷的年夜饭一直等到晚上十点钟,无疑成了老街最后一户开席的人家。饭桌正中尖耸耸一大盘回锅肉,肉片爆炒成可爱的灯盏窝,被翠绿的蒜苗和雪白的年糕装点得丰腴多姿,与旁边的醪糟汤圆和青椒皮蛋相映生辉。炭火盆静静地吐着暖意,雪花敲打着房顶簌簌细语。杯盘摆放整齐,酒杯也早已斟满,爷爷和孙子默然相对,谁也没有动筷。婆婆进厨房端来再次加热的当归鸡汤,压抑不住一声叹息。窗外爆竹声已经连成一片,到处响起“新年好”“拜年啦”的祝福。看看二老,再望望房门,虎儿慢慢起身站定,双手将酒杯举至额前:“爷爷,婆婆,虎儿我代表爸爸妈妈敬你们二老一杯!”正要仰头饮下,由远而近传来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老旧的房门“咣”地被撞开,五彩缤纷的焰火光影中,两个全身挂满厚厚雪片的男女扑进门来:“爸,妈,虎儿,我们回来啦!”

(作者系重庆美食文化研究会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