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写作

版次:011    2024年02月22日

□李晓

我在县城结识了不少写作者,他们默默地写作、发表、出版,或者就把自己写的文字发布到朋友圈里,获得零落的点赞,他们通过书写完成着自娱自乐,自我治愈,完成着精神上的自给自足。

这些县城的写作者,也被称为作家,他们大多加入了本地作家协会或者省一级以上的作协,有一本会员证,一年之中出席一次本地作家组织的总结会,相互交流,相互激发,当然也有轻微嫉妒与暗中较劲。

我认识的县城作家周大哥,去年岁末他出席县城作家的年会,获得优秀会员的奖励,奖品是本地一个养殖大户赞助的两盒土鸡蛋。周大哥在正月初三早晨做了鸡蛋面条,他发了一条朋友圈,感谢县里作家协会对他的鼓舞,表示在新年要用作品表达对全县人民的感谢。周大哥是写小说的,已自费出版了4部小说集。有一次给一家文学刊物投稿,编辑大加赞赏,但委婉地表示,如果能帮他销售一百册自己出版的书籍,小说优先发表,还可以帮忙推荐到年度文学作品大赛中去参赛。周大哥这次没答应,他也有着自己的苦衷。我有次去拜访周大哥,在他的书房里,堆积着还没送出去的大捆书籍,时常引得耗子们蹿来当成宵夜啃噬。周大哥家的嫂子,为此对我愁眉苦脸叹气:哎呀,劝劝你的周哥,赶快把这些耗子啃过的书送出去吧。其实能送的人,差不多都已送了,周大哥曾经寻思着把书送到县城里一家养老院,养老院还准备挂一横幅搞个捐书仪式,但周大哥去养老院一看,大都是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顿时就改变了主意,这些书一旦送到养老院,又有几个读者呢。不过养老院里有一个患强迫症一样每天要写一两首古体诗词的老人,周大哥送了他一本自己的小说集,老人双手接过书,表示一定拜读。

我喜欢县城,它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人间福地。县城里安静舒缓的生活,没有大都市那种高楼直抵天际线让人感到的慌乱与渺小,县城的大街小巷,叶脉一样延伸铺展到我心田,我熟悉它的气息,呵护着它的冷暖。生活在县城里的作家,他们书写着县城日月星辰中的市井烟火生活,我在他们的文字里,窥探到县城生活的心电图。

县城里有位我认识的作家老秦,老秦三年前去北京城随儿子一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在县城里,他文思泉涌,可到了北京后,他如被浪涌到了沙滩上的鱼,面对电脑除了翻白眼,很不容易挤出一点文字来。我问他何故,他回答我说,在大都市里分神的东西太多了,灯红酒绿的刺激,锦衣玉食的傲慢,白花花大腿的诱惑,物质欲望的翻滚……有一次他去出席京城一个作家圈子的聚会,作家们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创作成果、稿费收入,尽管有着讨好型人格的他说着各种好话,但他还是没真正融入那个圈子。去年秋天,老秦又回到了故乡县城,写作的欲望再次如春藤爬满了心壁,今年春天,他的一部长篇小说即将脱稿,准备交给出版社寻求常规出版。老秦对我说过一句话,这人啊,好比一棵树,总是选择适宜自己生存的土壤。

回到县城的老秦,还在自家楼顶菜园里养了几只鸡,那是乡下亲戚送来的绝对土鸡,根正苗红,血统纯正。在县城的日子,老秦在每天的鸡鸣声中醒来,人也不倦怠了,在淡蓝空气中去看看楼顶上那几只鸡,觉得幸福生活其实就是这样朴素简单。老秦在县城蜗居里听到的鸡鸣声,绝非抒情诗人的深情朗诵,而是大自然留下的几声苍凉遗言。

在我居住城市的下游,县城里有我的一个文友晓安。晓安曾经在北方一家文学刊物当编辑,照常人的目光,都市里的广泛人脉更可以扩展他的文学版图,但晓安毅然回到县城。县城里,有着晓安一眼望出去熟悉的一砖一瓦,收拾整齐的草木家当,更有老市井生活气息的厚实打底,烟火日常的县城生活,它的活力与温度最适合搁浅在晓安敏感的心房。在县城的这些年里,晓安心无旁骛地写作,出版社已为他出版了几部长篇、中短篇小说集。

在县城,晓安喜欢晨跑,那是打开身体与思维最舒展的时刻。在轻快的跑步里,迎面而来的,是小城热气腾腾的早点气息,是悬根露爪的老树姿容,是伸开绿色臂膀的苍郁大树面色。在县城四周的山峰上,有着树木挺立而起的道道屏风,它们也是县城的绿肺。有次,晓安告诉我,县城里那些安安静静生长的树,给予他写作的力量源泉。清瘦面容的晓安说,你看那些树啊,它们不争不抢,不慌不忙,不骄不躁,这多像一个淡定豁达之人的状态。我望了望晓安,发现他的目光,有深山井水一样的清冽。一个人的眼睛,确实是一扇窗。打开这扇心窗的,当然有着县城里那些率性生长的树。晓安蜗居的房前,就有几棵银杏树,秋天躺坐于树下,金黄银杏叶在风中如彩蝶翩跹,一拥而上的金秋草木气息浸润着每个毛孔,激活着每个细胞,顿觉元气饱满,四肢发达,脑力充沛。

这些坚持写作的县城作家们,好比农耕时代的传统农人,他们以笔为犁,在田园里完成着农历二十四节气里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在县城里,他们好比烽火台,让我遥遥眺望,心生大地之上弥漫升腾的暖意。或许,他们的写作远离喧嚣繁华,就是一辈子在春蚕吐丝,他们的文字,沉寂在浩瀚文海中,但依然构成了时间深处累积的重量。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