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

版次:011    2024年02月23日

□谭岷江

记忆中的春节美味,在岁月的回忆间栖息,珍藏在那时的心中,浮游在现在的脑海里。

和所有农村家庭出身的人一样,小时候,春节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让人无比自豪的是,我们的快乐至少比其他人家提前两天,因为我们家的年总是从腊月二十八开始——这一天正好是大哥的生日。母亲总是早早起来,煮上一大锅风萝卜炖猪头肉留着在春节吃。这是一道至今在我脑海弥漫着无穷香味的美食。

风萝卜只是那时春节乡间的一道野鄙粗菜。每到腊月,若有一丝农闲,我们便将三分自留地里种的一垄萝卜拔起,在门前水井边的清水塘洗净,由母亲用刀切成不厚不薄的小片,父亲则拿起柴刀砍下屋后的数根竹子,划成无数根篾条。我们总是蹲在地上,用各种姿态和笑语将萝卜片穿在篾条上,然后再拴到院子外的树与树之间,让它们在到下午才出来的阳光下或者霜雪寒风里慢慢风干。猪圈里一年辛苦喂养的那头肥猪,早已出售到乡食品站,换回的钱很温暖,只是必须用作我们一年的学杂费,但母亲仍会拿出一点钱来,去购买半个猪头和十来斤猪油(肉),猪油用盐腌好,一家人要用一年,而猪头则会用作春节期间唯一的荤菜。猪头不太好看,印象中也不太好吃,但它与平凡粗俗的风萝卜混在一起,便能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香味,这种香味不及有形的炊烟让人目光能及,但它的香味潜伏在空气中四处弥漫,村庄便会在浓郁的节庆氛围里变得无比温暖。

和平时两餐不同,春节一般要吃三餐,完全赶上了城里人的节奏。除夕那天,因为午饭要写袱纸礼请仙逝的长辈回来团圆,让他们“吃”供桌上的饭菜,饭后要到坡上烧袱纸恭送仙逝的长辈回去,要去给睡在山坡上的长辈拜年上坟,要张贴春联,要去踏青,所以,午餐更是提前到与城里人时间同步,或者甚至提前到十一点半的奢华标准。乡下人没有手表,但村里有一家人配有闹钟,那家的孩子也很敬业,除夕这天,每到上午十点钟,他便从东到西穿过村庄,边走边像更夫一样自豪地报时,贤惠的女子们便放下手中鞋垫及布鞋之类的女活,伟大地走进厨房,她们个个都赛过民间故事里的田螺姑娘,往往在十二点左右,便能摆弄出一桌当时最为美好的盛宴。那时,母亲做的除夕午宴,菜不多,印象中多半是加热的炖风萝卜,一大碗汤圆粉做的红糖油团子,一小盘炒猪头肉,一大盘油煎米豆腐,汤菜则是嫩豌豆叶煮油炸豆腐果,以及一大盆香喷喷的油炒饭,另外还有母亲一个人吃的专属佳肴——豆腐渣菜团。除了难以下咽的豆腐渣菜团,其他的都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美味,即便是普普通通的油炒饭,吃完后若是用手抹一下嘴巴,也会发现手上都是油香。

那时春节的风萝卜炖猪头肉,猪头肉是必须捞起来作为待客用的门面菜。大年初二,乡下人便开始走亲戚,按照乡间习俗,必须在初九以前把必须走的亲戚家全部走遍,若是“上九”这天及以后才去给人拜年,去拜年的人会觉得很不好意思,被拜年的亲戚也会觉得没有面子,认为对方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般亲戚。为了招待前来拜年的亲戚,煮好的猪头肉便会派上用场,但由于肉片数量有限,对于我们来说,这便是一道可望但绝不能碰的望菜。乡人民风淳朴,母亲时常叮嘱我们,有教养的客人对桌子上的待客肉,只能“吃一吃二最多三”,也就是最多只能拈吃三片肉,最好是只吃一片,如果实在忍不住馋嘴,那也只能吃两片肉,这样既能尊重人家,让人家喜欢这样懂事得体的客人,又能照顾到亲戚家的面子。

记忆中春节的美味粗陋简单,和乡间万物一般淳朴,但那些美味吃起来真的很香。光阴如箭,即便到了盛宴中总有无数大鱼大肉的现在,我最喜欢吃的,依然是油团子、油炸米豆腐和极不常见的风萝卜,那种饮食的美如同神交甚久的故人,自有一番“魏晋风度”沁人心脾,闻起来极美好,吃起来真爽逸。

那时虽然很远,但记忆中春节的美味却很近,不是近在咫尺,而是就在我的鼻子底下,几乎就在俯仰之间,便能感知一股清香,一味甜暖,一种饕餮后的无上满足……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