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三月 惊蛰 那场美丽的邂逅

版次:009    2024年03月01日

□朱孝才

四十年前的三月,还是少年心性的我做了“狗班长”——警犬驯导员。我邂逅了“大猫”海啸,从此开始了一段别样的警察人生。

我们彼此破译和唤醒了对方身体里蛰伏着的天性密码,让彼此做了回最好自己。

一场邂逅,终生难忘。青葱岁月总是短暂,但一起度过,便是永远。

1.鸢尾地的偶遇

1984年3月的一个傍晚,我坐一列绿皮火车在成都北郊龙潭寺下了车。我手里捏着张写了地址的字条:“成都市西门外茶店子营门口互利西一村54号成都市公安局刑警大队警犬队”。天黑前我要赶到那儿报到,学做警犬驯导员。那一月我刚满十七岁,警校毕业才半年。我情绪不高,临到报到那天了才赶到成都。

西爿天晚霞烧得正红。走着走着,我隐隐听到花树间有响声,像啥东西碎碎地踩着枯叶。我停下来环顾四周。这儿长着一大片低矮的鸢尾,青铜短剑般的绿叶和含苞待放的花蕾涟漪般向灌渠那边荡漾开去。层层绿波间,我的斜前方,夕阳余晖下突兀地闪出一个炫目的魅影,一道精美绝伦的剪影。那是我平生见过最美最摄人心魄的景象。“大猫!”我心里脱口而出。因为它实在是颠覆了我见过的所有的狗的形象。

它站在鸢尾与灌渠堤坎的平行线上,微微倾斜的背脊顺着遥远的亮堂堂的天际线划出一弯美妙的金色弧线,饱满高昂的脑袋稍稍转向落日方向,一对直立如剑鞘的耳朵轻轻颤动,毛发丰厚的大尾巴佩刀一样垂挎在身后。晚风吹拂,天幕熹微,大猫如神兽天马,我瞠目结舌。愣怔一阵,我向大猫走去。大猫慢慢把头转过来,翕翕黝黑温润的鼻翼,斜刺的虎须微微颤了颤,一对明亮的杏眼瞥了我一眼,带着一丝疑惑和警觉,高傲而从容。

我从大猫的眼神中分明看见了一丝不安。原来,大猫左前方鸢尾丛中横着一只精壮的黑狗,黑狗眼眶上方各有一撮白毛。这种叫“四眼儿”的土狗都很凶悍,而且它的侧后方还趴伏着四五只土狗,龇牙咧嘴瞪着大猫。看样子,它们不是第一次合伙打劫了。

大猫的傲慢让“四眼儿”失去了耐心,它率先向大猫冲了过来。接着,其他几条狗也狂吠着围向大猫,大猫奋起反击,但很快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我急忙甩掉行李,顺手拣起一块石头冲过去,照“四眼儿”肚腹狠狠砸去。“嘭”!“四眼儿”惨叫一声颠起后脚撒腿就跑。其余的狗也呼一声散开,跟着“四眼儿”溜了。大猫望望我,似有似无地摇了摇尾巴。

大猫张嘴喘气,血红的舌苔中央长着一块黑色的梅花形斑块。它的右后腿靠爪子的地方正在流血,爪子上方有一个鹰爪一般的狼爪,耳朵上有一串阿拉伯数字。

“你有耳号?狗公馆(警犬基地)的狗吗?”我问大猫,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人话。

大猫不搭理我,只顾清理毛发。我伸手过去想摸摸它,它神经质般往旁边一跳,眼色也有些愠怒了。“好吧大猫!我找狗公馆去了!”我尴尬一笑说。

我继续往灌渠方向走。走着走着,仄脸一望,大猫隔着几行鸢尾拖后一点跟着我。我讥诮道:“大猫!你饿了不?我可是饿了呢。”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往嘴里丢了一颗。大猫认真看我一眼,眼神柔和了好多。我剥开一颗糖扔过去,大猫望望我,低头嗅嗅奶糖。它并不舔吃,却也不挪步。我抿嘴一笑假装往前走,偷偷斜眼看大猫。大猫叼起糖块咀嚼起来。糖块粘住它的大牙,两腮奇怪地扭曲着。我忍俊不禁,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和大猫这么走走停停走出鸢尾地,前方响起一阵粗声大气的狗叫声。狗公馆到了。我转头看大猫,它却身形一晃不见了。

2.玩失踪的“海啸”

刚到狗公馆大门,一个套着白大褂的小警察闪了出来迎接我。

“我叫任丹,昆明基地派来的教官兼兽医,你该叫我任老师的。”小警察说。

进门是一块宽大的砖坪小院,我的出现惹来犬舍那边一浪高过一浪的狗叫声。

从任丹口中,我得知了前一年公安部派出一个顶级警犬专家组成的选犬小组,带着财政部特批的外汇马克去德国选购警犬。德国牧羊犬协会(SV)向专家组推荐了德国牧羊犬。专家组从SV重金选购了一批德国牧羊犬空运北京,在秦城完成隔离检疫,然后分发到全国各地。成都警犬队作为四川警犬的种子部队也分到了一头。对照警犬谱系,这头大洋犬属“海”字辈,警犬队给它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海啸”。

海啸落地成都,问题也随之而来,甚至玩起了失踪。

原来,中国和西德气候水土天差地别,这批德国牧羊犬虽然在西德打了各种各样的疫苗,可一到中国,还是沾惹上了好多稀奇古怪的病,犬瘟热、犬细小病毒之类的。“海啸成天拉肚子,还怕打针,一打一哆嗦。针打多了,它条件反射,见我就跑。那天我不小心,没带上门,让它给跑了!”任丹气恼说。

我急忙问:“你是说海啸跑了,现在还没找着?”

“废话!周围上百里我们都找了个遍,差不多要悬赏了。”仁丹一脸沮丧。

“它说不定根本就没跑远呢?”我拿不准大猫就是海啸,迟疑着问:“海啸长啥样?是不是后脚有根狼爪?是不是舌头儿上有块黑记?扑克牌上的梅花一样?”

“啊?!你见过海啸?”仁丹大声问我。见我点头,任丹撒腿就往草坪那边跑,边跑边喊:“胡老师!胡老师!这个小朱见过海啸!见过海啸呢!”

任丹一喊,不知从哪里呼啦啦钻出些人把我团团围住,一个个脸带艳羡。我灵光一闪,一个野心冒了出来。我决定等胡老师来了再说。胡老师是四川警犬界的殿堂级人物,狗公馆的当家人。一会儿,一个老者走了过来。老者面庞黧黑红润,一头银发乱蓬蓬的,看着很威严。他肯定是胡老师了。

“小朱!你见到海啸了?”胡老师和颜悦色问。

我点点头说:“我帮它赶跑了一群野狗,还喂了它一颗大白兔的。”

旁边人一听,嚷着让我带路去把海啸抓回来。

“乱弹琴!海啸本来就吓着了,一撵只会跑得更远!”胡老师脸一垮说。

我突然说:“胡老师!我可以去把海啸带回来。”

大家都看我,没人相信我能做到。胡老师微笑着问:“你有把握?”

“我有个条件。”我答非所问。

“条件?啥条件说来听听?”胡老师像来了兴趣似的。

“我要带它!”我脖子一梗说。话音未落,大家都哄笑起来。

胡老师没笑,拍拍我肩膀说:“小朱!你遇着了海啸,说明你俩有缘分。你要能带回它,说明它服你!至于你能不能带它,我们当不了这个家。但我们可以向省厅建议,可以吗?”

我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点了点头。

3.惊蛰日的惊艳

转眼间天已黑尽,我又回到那片鸢尾地。我拎着一套崭新的脖圈和牵引带,兜里揣了坨拳头大的熟牛肉。

天上月明星稀,鸢尾地洇着层层叠叠墨绿色的光晕,高大的棕榈树上,夜归的乌鸦叫声粗嘎。大猫消失的棕榈树下有一堆口径巨大的水泥管子。大猫会选择它们睡上一觉,我这么想。管子横七竖八码放着,四通八达迷宫一样。

“嘿!大猫!是我!你在么?我该改口叫你海啸么?”我低声唤着。

没有应答。我靠近水泥管子一个个探头看。我没打电筒,我不想吓着大猫。我边找边轻声说话:“大猫!出来吧?莫躲我!我们一块儿回狗公馆去。你是德国牧羊犬,你天生该是警犬……”

说话间,水泥管子只剩最后一根,还是没有大猫的踪影。我颓坐到地上,强烈的挫败感让我脑袋不自觉地耷拉下来了。

正沮丧间,前方有东西晃了晃。定睛细看,棕榈树旁有株矮壮的散尾葵,两点绿光从那儿箭镞般射了过来。

是大猫!它端坐在散尾葵下,像非洲稀树草原金合欢树下一头腰身挺拔微微颔首的猎豹。

“大猫!”我死死盯住大猫,一步步向它走去,眼睛一眨不眨。还有三五步远,它站了起来,我赶紧站住。“嗨!大猫!”我挤起笑脸打招呼,掏出牛肉扬了扬,柔声道:“你饿了吗?”

大猫卷卷舌头纹丝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手上的脖圈和牵引带。我急忙赔笑说:“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套你的!”我边说边腾出手掰了一小块牛肉丢过去。大猫低头闻闻,把头甩到一边。我会意一笑,掏出颗大白兔丢到它脚下。它回过头,毫不犹豫叼起来吃了。“好你个大猫!你怕我下药呀?”我讪笑一下,把兜里几颗奶糖都丢给了它。

大猫吃完,认真看着我,我感觉时机到了,拿起脖圈,俯身向它伸了过去,离大猫越来越近,我的手颤抖起来,我渐渐感觉到大猫呼出的热气了,它却一个急转呼地跑开,转眼又没了踪影。

我懊恼地将脖圈狠狠砸到地上。过了一阵,我冷静下来察看四周。大猫坐着的地方,散尾葵树根和倒伏的树枝恰好搭成了一个遮风避雨的篷子,蓬下的杂草和枯叶平平展展。弯腰一摸,热乎乎的。

那是大猫的体温。一股暖流电流般从指尖传导到我全身,痒痒的暖暖的。大猫啊大猫!你是属于我的。这么想着,苗木深处响起一声长嚎。

“呜——呜——”!

是大猫!它没走远。我急忙把双手拢成喇叭状,轻声唤道:

“大猫——海啸——”

“呜——呜——”大猫回了声。

我急忙再唤。

“呜——呜——”“大猫——海啸——”

嗥声呼唤声在林草葳蕤的夜幕间穿行碰撞,我觉得大猫是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的了。一会儿,大猫不再嗥叫,我坐到它睡过的地方躺了下去。劳累一天,我沉沉睡去。朦胧中,一个温暖的身子煨到我身边,带着鸢尾的芳香,湿漉漉的鼻息喷在我脸上,痒痒的甜甜的。

“大猫!海啸!”我喃喃着搂过大猫毛茸茸的脑袋。我没睁眼,生怕一睁眼,这会是美梦一场。

……

那天真是我的幸运日。那是1984年的3月5日,惊蛰节气。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万州区公安局一级高级警长)

海啸,我训练的第一头警犬,20世纪80年代初全国恢复警犬工作。1984年3月至8月我在成都市公安局警犬队接受训练了它。学成归来在原万县地区公安处刑警大队服役,破获了很多重大疑难案件,战功卓著,荣获公安部昆明警犬基地功勋警犬称号。

1989年根据它的事迹,我创作了同名电视剧《警犬海啸》,由峨眉电影制片厂拍摄,海啸自己主演;1991年,我再次创作军犬题材电影《犬王》,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海啸再次出演。1993年《犬王》获得中国电影华表奖特别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