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人到中年，我对酒肉饭局的聚会热情，已大不如从前，少有随时迈开脚步忘情投入的激情了。甚至我与一些老友之间的往来，也大多是在微信朋友圈里懒洋洋地靠点赞来勉强维系一下了，这友谊绽放的新芽啊，遇到枯木了。

有时我想，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除了亲人之间血脉的凝聚，其他都靠啥来保持呢？有一次我与几个老友相聚时感叹，人到中年，很多人都走散了，不再需要刻意去追回来，用网络语言就是要学会“断舍离”。我又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往来，其实是靠利益的相互输送才能长久，物质利益，精神利益。有人问，啥是精神利益？我回答，就是彼此之间的能量互补传送，比如在一起有交流的放松愉快，让彼此的精神愉悦起来其实也是一种利益输送。有一段时间，一个朋友遇到了家庭的变故，常找我倾诉衷肠，寻找人生的解药。但后来，这个人失眠严重，三更半夜也给我打来电话，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着灰色情绪，我被他当成消极情绪的垃圾桶了，受他的干扰，自己的人生也快抑郁了。后来，我果断与他淡了往来。因为自己的人生，你得去负责经营，别人当个旁观者，偶尔扶你一把，或者会心一笑就算善待了。

这些年来，我与一些人来来往往的关系，其实说穿了，也就是面对面吞下几口老酒的关系。杯盘狼藉觥筹交错以后，又等待下一次相聚。孙老大，算是与我喝了30多年酒的老友。我在县城一家馆子里，痛痛快快喝下一大杯白酒，就是靠孙老大的拍手鼓舞，几口就豪情吞下的。孙老大喝酒，更是耿直，他的喉咙如漏斗，一杯白酒被他咕噜噜吞下。有一次，我见孙老大连喝两杯高度白酒，他鸭子吞食一样，喉结急促地鼓凸了几下，他被呛得满眼是泪。但孙老大这个人好面子，他给自己打圆场说，遇见老朋友，心里激动，眼泪都情不自禁流出来了。

我丝毫不怀疑孙老大对友情的看重，朋友间稳稳当当的友谊，都被他的仗义慷慨维持着。很多次喝酒，孙老大还没等我们吃喝完毕，就假借上卫生间迈着踉踉跄跄的脚步去前台悄悄结了账。孙老大这个人在外面喝酒时，如遇到熟人，有端着酒杯提着酒瓶子到处敬酒的习惯，他走到别人酒桌上，一番绕口令似的敬酒词后，自己就先干了一杯。孙老大这种酒风酒品，在酒肉江湖里赢得了不少夸赞美誉。喝酒之人，只要大家一提起孙老大，就感叹，老孙这人啊，酒品好，人品好。

有次孙老大喝高了，他提着酒瓶，摇摇晃晃着脚步走到馆子里的厨房里，他要给油烟升腾中忙着炒菜的厨子们敬酒，孙老大说：“师傅们，你们做的菜很好吃啊，你们辛苦了！”一个胖厨子很受感动，端起一杯酒仰脖就吞下，胖子厨师说，他做菜这么多年，除了一个公司的董事长有次吃喝高兴后到厨房来给他敬酒，就再也没第二个人了。

孙老大每逢喝酒兴起，就喜欢对人搂搂抱抱诉说人生。孙老大与熟人见面，还有一个拥抱的习惯。比如还在老远的地方，他见了熟人朋友，就大喊着名字扑过来，亲热地拥抱对方。我怀疑他患有拥抱症。

前年春节期间，万家灯火中，我与孙老大相约，在一家不打烊的小馆子里喝酒，刚见面，孙老大就热烈地拥抱我，他说，兄弟啊，这春节，我就约了你一个人喝酒。也是那天喝酒后，孙老大从衣兜里摸出两张黑白照片，一个是他爸，一个是他妈。照片上，孙老大的爸神情忧虑，他妈面相慈爱。孙老大跟我说，他7岁时死了爸，13岁时没了妈，长兄如父又如母，他拉扯着3个弟妹成家，而今弟妹们都在外地成家立业了，就他留在了本城。孙老大说，这过节啊，就特别想爸想妈，他爸生前也喜欢独自喝酒，每逢喝酒时，爸就抓一把炒胡豆塞给几个孩子说，一边吃去吧。那天酒后，孙老大对我说，他这种见到熟人朋友就要拥抱的习惯，或许是一种内心的饥渴，如果不拥抱，就感觉皮肤干燥痒痒。我终于懂得了孙老大的内心。那一次酒后分别，我主动拥抱了孙老大，很是用力。

我还结识了一个爱好美食美酒的朋友老周。我与他已吃吃喝喝20多年了，今天我请他吃鸭，后天他请我吃鹅。而今老周还常常在网络上搜索美食地图，苍蝇一样，不知疲倦地往散发甜味的地方爬去。老周喝酒，几乎每一次都要喝高，有一次，他喝高了，在回家路上，遇到一家单位门前的石狮子，他凭着酒劲，一跃而起爬上石狮子，大声吆喝：“驾，驾，驾！”这个酒疯子老周啊，他幻觉中是把石狮子当作古代战马驱使狂奔呐。那天晚上，老周就趴在石狮上酣睡了一夜。

去年秋天，老周因为胆结石做了一个小手术，我到医院去看望他。老周一把抓住我，眼泪簌簌而落。老周说，这些年啊，和他喝酒的人去去来来，有时感到特孤独，心里仿佛有个黑洞。我问为啥？老周感叹说，到我这年龄了，最后拼的是好身体，他准备戒酒了，好好养生，争取像他老奶奶一样，活上一百岁。老周的老奶奶，前年春天在家里洗了一次澡后，就安然离世了。

而今，像老周这样戒酒的酒友们，已越来越多了。我们不在一起喝酒时，也会淡淡想念一下。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