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见一面

版次:011    2024年03月07日

□李晓

东晋年代,一个北风吹雁的大雪天气,夜晚时分,王羲之的第五子、书法家王徽之正准备小炉温酒,突觉一人喝酒寂寞,想起许久不见的好友戴安道,于是他连夜乘一小舟,沿着河流行驶整整一夜,到了戴安道家门口,就在他准备叩门进朋友家门那一刻,情绪型性格的王徽之掉头就走,沿路返回了家中。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尽兴而归,何必见戴?”去时兴致高昂,到了朋友家门口便已尽兴,王徽之享受的就是这个过程。

王徽之这种做派,属于现代人歌中唱的“相见不如怀念”。朋友间的牵挂,还有古人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念于江湖”,在命运浩渺的江湖上,各自荡舟漂向不同归宿,但深深的想念,累积在沉沉河床。在浩瀚的古代诗词里,星斗一样闪烁辉映在历史天幕上,大部分都是朋友间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经典吟诵。古人之间见面,相隔迢迢山水,交通工具的落后,往往去见一个人,一路上的辛劳走得衣带渐宽。所以那种人与人在日月星辰下的想念之情,特别浓厚炽热。

现在是网络时代,高铁飞机时代,人与人之间的见面,实在是太容易了。这种见面的方便迅捷,似乎让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浓度稀释了。很多古典的生活,也正在缓缓消逝。地球已成了一个村庄,所以很少有刻骨的思念了,家书抵万金成了传说。比如那时的鸽子,在苍天中逍遥地飞,多么美,一只信鸽,它忠实地带着主人的家信,拳拳的嘱托,翩然降临在窗台那一瞬间,与一架飞机的安全着陆相比,并不逊色。而今一个礼节性的微信点赞,或者窥探一下朋友圈里的动态点赞也少了,甚至,多年老友间,也失去了打上一个电话的行为,一次热乎乎的见面,已成为一种奢侈的生活。

今年春节期间,我们几个散布四方的老家发小,在微信群里约了多次,见一见吧,再不见,就真的老了,就真的是不知明天与意外哪一个先期抵达了,凛冽天风,就在我们的头顶呼啸着。于是好不容易在城市后山一个农庄相聚了,有人热烈地拥抱,也有人拘谨地言谈,时光把我们雕刻成不同的模样与形状,还有繁花落尽后看不见的内心。我们在一同怀念老家村子里的老井、黄葛树、坍塌老屋、老亲戚、离世长辈后,发现再找到一个共同话题已很难了。于是一顿饭后匆匆分别,约好下一次见面。而下一次,又要等多久呢?对于我这样一个很看重乡情的人来说,其实还是希望这样见一见的。后来我在微信群里说,我们争取一年见一次面,这人到了这年龄啊,见一面,就少一面了。我的这句话引起了发小们的感慨共鸣,他们纷纷表示同意,能见一见,就尽量抽时间见一见。其实时间这个东西,确实如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关键是,你真的在乎这种见面吗。

想起这些年,在我人生的各个路口走散的人,或者永不再相见的人,我就特别珍重有生之年的每一次见面,每一次举箸举杯,每一次背影的凝望。

在我中年岁月里那些走散走失的人,那些告别的镜头,常在我眼前闪现。比如外省的诗人老刘,有次我坐火车从那城离开,他追着火车跑,递给我一本发表他诗歌的内刊,还有一包饼干。晚上我就吃着这袋饼干,穿过了两个省的铁轨线。就在那年春上,老刘患了重病在医院接受化疗,还没走到夏天的门槛,他就离世了。我所住小区的老王,前年的一天,他出门去买大蒜,出门前对妻子说:“汤里少放点盐。”10多分钟以后,老王被一个莽撞的司机开车撞上,走了。

一个人来到世间,是来修行的,好多人并没有修行圆满就撒手而去。一个人的离去,才有了时间反省自己,什么是该珍惜的,什么是该坚持的,什么是该忽略的,什么是该妥协的。

就在前不久的一天,我与分别3年多的老友吴大哥在一个老馆子里又见面了,我俩喝着老酒,老吴突然热泪满面,他为那年冲动之中给我一个耳光郑重道歉,他起身拥抱了我。那年有天,也是我与吴大哥喝酒,我俩为宇宙间到底有没有外星人的话题争论了起来,老吴突然起身,扇了我一耳光。于是,我们绝交了。这一次,是老吴主动约我见面的。我当场就答应了,一耳光又算个啥啊,或许,他打醒了我,要我懂得有些争执与执念,就绕过去吧,就放下吧。

“这世间,太多的难免亏欠,你是我穿过思念的箭,不如见一面,哪怕就一眼。”我听着这首歌,暖流漫漫,老朋友们,找个地方,见一面吧。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