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3月14日
□李晓
那年秋天,抬头望天,老觉得白云里有人影晃动。那是住在白云里的爸爸。“你爸爸在那里安了新家。”妈妈对我说。
爸爸走得太突然,却又有所预兆。爸爸突发疾病的头天上午,他让我妈通知我去一下。那天,爸妈把一大叠存折摊在客厅茶几上,他们神情甚是严肃。爸缓缓地说,这些,都是我和你妈这些年攒下的钱,不多,你不要嫌少。在一个笔记本上,爸爸清清楚楚记录着每张存折上存入的时间,到期时间的利息收入。本子上,还记录着亲人和一些老亲戚们的生日。爸爸把存折密码告诉给了我。
此前有一年,爸爸生了一场大病,他也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为了安慰求生欲望强烈的他,我拿起一张报纸念出声,告诉他,一个外国科学家判断,地球没多久也要爆炸了,您不过是提前走了,也免得看到那糟糕的一天。爸爸叹了一声气,他果真信了我的谎言,在医院病床上把银行存折密码也对我作了交代。没料,父亲从死神追赶的镣铐里挣脱了出来,他出院以后,又偷偷去把银行把密码做了修改,他认为,还不到把密码托付给我的时候。手里有钱,心里不慌。爸爸还对邻居说,即使我家儿子不认我们老两口了,我手里还有钱呐。
第二天中午,爸爸在家里突发脑梗,半个月后,爸爸骑上仙鹤而去。
爸爸走以后,妈妈困在老街的老房子里。老房子里,还有爸爸的气息,还有爸爸的鼾声,还有爸爸的叹息,还有爸爸时常摸一摸下巴的那个习惯性动作。我对妈妈说,把爸爸生前留下的一些东西扔了,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的回忆里。妈妈说,好,好。有天,我去妈妈的老房子,推开门,房子里还是满满当当的瓶瓶罐罐,堆码着整整齐齐的旧报纸。那些瓶瓶罐罐,都是爸爸和妈妈被人请到外面馆子里吃饭,吃喝留下的瓶子罐子被拣回了家,那些报纸都是爸爸坐在破了洞的老藤椅上读过的,有时爸爸会念出声,让妈妈听一些报纸上有趣的新闻。
妈妈对我撒谎,是陪她生活了58年时间的爸爸,在她心里扎下了根须。要拔掉这些根须,是要割妈妈心头的肉。
妈妈今年79岁了,我一直相信她不爱吃肉。小时候在乡村,每逢家里吃肉,都由奶奶在灶上分配到每个人碗里。妈妈总是把她的那一份夹到我和妹妹的碗里。她说,一吃肉就恶心呕吐。她来城里以后,身体一直虚弱,患了便秘。有一次住院,医生告诉我:“你妈身体太差,通俗点说,就是肠子里没多少油水,比较燥,要适当吃点肉。”随后我把妈叫到医院附近一家饭店,首先告诉她医嘱,不吃肉,病好不了。妈点头说:“我听你的话。”我给妈要了一份粉蒸肉,她一口气就吃完了。当时我就觉得怪了,她没呕吐啊。
我爸后来才告诉了我实情:“你以为你妈真不喜欢吃肉,那些年好不容易才能吃一顿肉,她心疼你们,把自己的那份腾出来让你们吃了。”
一个多年的谎言被戳穿了,我这才明白我这个当儿子的,太傻太粗心。这世间的亲人啊,有时熟悉又陌生。
今年元宵节晚上,我家楼下年近八旬的徐老头在街头踉踉跄跄倒下了,正好被巡逻的社区民警发现,送到医院救治。后来才知道,徐老头是一个人去馆子里喝了酒,醉倒在街头了。前年,徐老头的老伴去世,他又不愿意跟随在成都安家的儿子居住。醉倒街头的头一天,他还给儿子打去了电话:“我身体好得很,你就放心在外面多赚钱……”从成都连夜归来的儿子,一头跪在父亲的病床前哭了:“爸啊,你跟我撒谎干啥?”
朋友老周是个大胡子,有天他对我说起一件事。去年,他84岁的老父亲一个人不吭声住进了养老院,还给他打电话说:“儿啊,我上这里住了,吃得好,睡得早,人多,可以打牌聊天。”之后,老周便常抽出时间去看望父亲,不料父亲还发了脾气:“你少来这里,我在这里很好。”直到有一天半夜,老周口干,起来喝水,看见窗下有个身影摇摇晃晃移动着,老周打开灯一看——那不是父亲吗!老周冲出门:“爸,您这是干啥呀?”父亲嗫嚅着说:“天气预报说今儿晚上有暴雨,我担心你没关好门窗。”老周抬头看看天,并没下雨的迹象。但他顿时明白了,父亲在撒谎,他是想家了。随后老周几乎是强制性地把父亲从养老院接回了家。
老周还想起父亲去养老院前的一天,他看见父亲在跟鱼缸里养的小金鱼喃喃说话,父亲一定是太孤独了。
普天之下,有多少这样的爸妈,捂着疼痛乃至流血的胸口,对儿女们一遍一遍说着这样的“谎言”,你能够触摸到爸妈们真实的内心吗?
在爸妈的谎言里,在爸妈的口是心非里,是爱的结晶,是他们心里,为你洒下的一片阳光,披上的一缕星光。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