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不敢放马过来

版次:011    2024年03月14日

□程华

一群小龙虾盯着我,神态冷峻,近乎冷酷。

头甲坚硬、额剑锐利,身躯粗壮、通体暗红。几根触须晃晃悠悠貌似漫不经心,两只鳌足却张狂地大开大合,似在挑衅:敢不敢放马过来?

那铁钳似的大鳌日日用以摄食取餐、自卫进攻,早舞弄得丝滑无比,让人畏惧。记得有部讲述狙击手故事的电视剧,指哪打哪的神枪手男主有句台词很飒:枪是从我心窝里长出来的(大意)。若换成小龙虾说话就是:大钳是我从娘胎里带来的。

我手握一把来自世界制造业大国的厨用剪刀,到底还是无法撑起足够的底气。这群铠甲闪亮好勇斗狠的武士不好惹。我担心我操刀的手指。十指连心,哪只手指吃痛都是要命的。

小龙虾,不是常说的龙虾,更不是幼时的龙虾,虽说同为甲壳类动物的它们长得有几分相似。小龙虾多生活在江河、湖泊、沟渠、池塘和稻田里,有个较洋气的学名:克氏螯虾。乍一听像舶来品,事实上的确是舶来品——它们原产于美国东南部,据说20世纪初随外轮带入我国,也有说是二战时期由日本传入,众说不一。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新西兰等很多地方,都有饕客将它们端上餐桌。在中国,经过几十年繁殖、扩散后,漂洋过海而来的它们,如今广布于江苏、上海、湖北、江西、安徽、港台等地,成为常见的淡水经济虾,近年更成为重要的养殖品种。

炎炎夏日,小龙虾最是肥腴。享用的上佳时机到了。每至傍晚,华灯初上,餐馆的灯箱亮起,店招上一只硕大的小龙虾张牙舞爪极具诱惑力。此时,沿街夜市摊点也喧闹起来。食客云集、店家殷勤,碗碟叮当、杯觥交错间,桌上虾壳已堆成小山,氛围比滚烫的夏夜还热辣。

起初喜欢去朋友的小龙虾店里大快朵颐。十三香、麻辣、香辣、油焖、蒜蓉……它肉蛋白质超高,高过多数淡水、海水鱼虾;偏偏脂肪含量极低,低于一般畜肉禽肉。然对于吃货而言,营养并非首要,滋味才是王道。干掉一钵卸去盔甲的鲜辣香醇,间或下肚几口冰啤,咕嘟嘟,怎一个“爽”字了得!

有熟人好心劝诫:这货来自污水氹,吃不得!一次二次不理,三次四次心头犯起嘀咕。后看有关资料说,目前市场上大量小龙虾产自洞庭湖、鄱阳湖、洪湖、洪泽湖等几个大型湖区的人工养殖场,主要生活在浅滩清水和水草丰茂的水域,并非所说的污水氹。小龙虾富含虾青素,抵御恶劣环境的能力强大,但这不等于它们喜欢污浊环境,更不等于都是污水氹里长大的。

必须承认,在诸多信息的筛选、过滤、接纳中,人更容易采信那些顺应心意的信息。战胜自己难于战胜别的,自律永远大不过他律,人性即是如此。于是半信半疑间吃得忐忑纠结。

随父亲回安徽老家探亲。淮北平原水系发达、田畴广袤,农人种植主打小麦,兼有水稻。漫步乡间,满目青绿,草木清气直抵肺叶。一个大学毕业的亲戚指着稻田说,北方地平,播种收割靠农机,比起山区里种地轻松不少。我们不但种稻,田里还养小龙虾呢。

小龙虾?

对啊,把稻田开出环沟,蓄水就成了虾池,插秧后放水淹过稻田,虾就进了稻田和稻子一起长,等水稻收割了,再放水让虾回到环沟,一直养到第二年四五月上市。如此一亩地能增收不少呢。亲戚得意地揶揄:这叫稻虾共作,你这城里人可懂?

后去江苏。在酒店里用餐,满桌佳肴中居然有小龙虾。青花细瓷盘,汤汁奶白,红艳饱满的虾摆成环形,缀以一两朵翠绿的西兰花。摆盘极精致,配色极讲究,但吃惯“麻小”的我高度怀疑清蒸是否足以压腥。东道主再三鼓励,实在抹不过,我只好剥一只送进口中,嗯?随即第二只、第三只……鲜、嫩、Q弹,竟无一丝泥腥气。

稍懂庖厨便知,在一应烹饪方式中,白灼、清蒸对于食材要求最高。较之西南地区偏豪放不拘的风格,江南一方人更加细腻而讲求精致,他们敢于如此料理小龙虾,也从侧面证明其品质是经得起推敲的。

从此,遮遮掩掩地吃变成正大光明地吃,大人吃小孩也吃。为方便当时读初中的儿子彭彭,我准备趁周末在家自制油焖小龙虾。

凡事皆无绝对,不是每只小龙虾都有一个清澈的原生背景,所以选虾乃头等大事。经常混迹于菜市场,我和诸多摊主混成了熟人,包括卖水产的老聂夫妇。

只要“照顾”过摊主们生意,不管生意大小,摊主们恨不能掏心掏肺将选料、清洗、烹制、储藏等“秘诀”倾囊以授。要不都说重庆人耿直呢。

老聂告诉我,小龙虾分人工塘养和野生散养两种,塘养的比野生的贵。为啥?塘养的吃草、吃小鱼虾,还吃米粒、面包屑、人工饲料;野生的环境嘛,清水、泥塘、污水都有。这东西食性杂,地上的草、水里的藻、浮游生物、死鱼死虾……你懂噻?所以,不是啥东西野生的都比人工养的好。

老聂婆娘也加入“教学”,喏,小龙虾背壳子红亮光鲜的,肚子白净半透明的,大多是干净水质里养出来的。那种看起污糟糟的多半是污水虾。她从大盆里捉起一只虾,一脸陶醉:“看看多干净,简直透亮!”不过,毕竟是杂食动物,拿回去一定用刷子反复洗净,还要剪去头壳、挑掉虾线,这些地方最容易藏污纳垢。

我跃跃欲试。于是出现了开篇的短兵相接。在明智地选择一把利剪的同时,我又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戴防烫手套。钻心剧痛让我瞬间清醒:看似厚实的手套能隔离高温,但在锐器攻击下形同虚设。

老聂说过,小龙虾吃得杂、长得快,特别能吃苦,能受40℃高温也能耐0℃严寒。还有这厮生性凶猛,出手狠厉,为了争一口吃食连同族都能大打出手。

我怎么给忘了。

趁我犹疑,小龙虾欲遁。我气急败坏伸手去抓,随即闪电般缩回。虽说为母则刚,但斗争须讲策略。情急中我操起一把捞饺子的漏勺一通乱刨,不料刨回这只那只又逃,一时间厨房里呜嘘呐喊兵荒马乱……

“哎呀早说嘛,我帮你弄啊!”几天后,看我手指上缠着创可贴,老聂婆娘差点笑出来。

“你又没说可以帮我弄。”我白她一眼。

“你没问我嘛!”她一脸啼笑皆非。说罢一手从盆里拿起一只,另一手手起剪刀落,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那些凶狠“霸主”像被点穴不跑不反抗,几分钟内被悉数搞定。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个狗服一个夹夹?

看我目瞪口呆,老聂又嘚瑟起来:“不说行行出状元,起码行行出专家嘛……”(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