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4年03月15日
□李苇凡
12岁之前,我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涞滩,涞滩跟我所在的沙鱼镇隔着两个乡镇。那时我正上六年级,如期而至的春天促成了这次旅行。我们在拂晓出发,跟着老师步行了四个小时,我们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到达目的地时,每个人都感到力倦神疲,双脚简直不是自己的了。那时的涞滩已是名胜,二佛寺声名远播,香火繁盛,方圆数百里无有出其右者。当那高高的城墙、城门,那古老的街道,那庙门口结满红布条的黄葛树,以及那尊巨大无比的佛像带着一种神秘感出现在面前时,我们既兴奋又虔诚。我们收敛起往日的顽皮,一边走着、看着,一边小声地交谈,生怕惊动了无所不在的菩萨和神灵。
许多年后,当我再次来到这里,眼前这座玲珑的小镇显得更旧了,就像一件沉香木手串,被人把玩良久而隐隐显出黝黑的包浆来。那是时间之手在对经过它的事物进行干预、打磨,并催生出诸如怀旧、感伤等元素,以致超出了物理学的范畴。
对此,我一直相信自己是有免疫力的,我写过不少关于童年和乡村生活的诗,少说也有半本书吧。但现在看来,抗体尚未形成。我仍然每年都要去一两次涞滩,去看一看摸一摸那些看起来很旧却仍然活在时间里的事物。
所幸再不会有那种长时间的步行了。二佛寺我也进去过,佛祖高高在上,却是面目慈祥、温柔,观之可亲。我并没有烧过香,只是进去过,便感觉心中有了佛。
听父亲讲,他年轻时也经常去涞滩,不过也没去烧香、拜佛。从十七八岁起,父亲经常去华蓥山挑煤,而涞滩,就是从家到华蓥山的中间站。当时农村烧饭主要烧柴火,而煮猪食却要烧煤,冬天的红苕须得用煤炭的猛火,方可煮得熟软透彻。每隔十天半月,父亲就要同村里一群青壮年去山里的煤矿挑一次煤。早上四点多出发,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空箩筐,一晃一晃的。他们在夜色里唱歌,在乡间路上健步如飞。到涞滩时,天就亮了。然后找一处街沿坐下来,吃自带的干粮:有玉米团子、米糕,也有烤红薯。吃完后又挑起箩筐,穿过涞滩东门,一路下到渠江边,坐船过河,经双槐、三汇,进山。
回来时,两个箩筐已是满当当、沉甸甸的了,也没有精力唱歌,也不再健步如飞了。渡过江,天已擦黑,然后在涞滩街上吃点东西继续西行,到家时已近半夜。放下担子,才发现两个肩膀已经红肿、破皮;脱下鞋子,脚上已有好几个血泡。
后来母亲问他:经过涞滩时,为什么不去二佛寺烧个香,求菩萨保佑自己少受些罪?
哪有时间嘛。父亲回答。
一群大男人,怎么可能去烧香。除了顾及面子,一天要赶五十公里路,确实没有时间啊。
我问,为什么不在涞滩住一晚呢?父亲说,家里只凑足了买煤的钱,而且第二天还要回来干农活,挣工分。
很多年后,我和诗人华万里老师、刘清泉、大窗等在涞滩住了一晚,这是我唯一一次在涞滩住宿。晚饭过后,我们沿着城墙散步,踏着古老的青石板,一直走到很晚。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花香,彼时正是四月,微风轻拂,如雪的杨槐花从树上纷纷飘落下来,铺了一地,在路灯下闪闪发光。真是春风沉醉,繁花浩荡。我记得那夜的天空清澈无比,一颗颗星子挂在天幕上,硕大、沉郁,流星不时从我们头顶划过,带着亘古的秘密。世界如此寂静,仿佛我们不是身处地球,而是被放逐到另一颗陌生的星球上,流浪,辗转,永无回头之日。
夜深了,我们穿过城门,回到街上。街道两边的廊檐上挂着一排红灯笼,白天被我们忽略的景象出现了。那些纸糊的灯笼,每一只都印有“涞滩”二字,行楷的手写体,像幻灯片,电灯的光让它获得短暂的射程投映到我们眼睛里,朦朦胧胧的。那种虚幻感像极了诗:既承袭了传统,又指向了未知。这个夜晚,我们因同时获得了浩瀚无垠的空间和用之不竭的时间而感到手足无措,仿佛背负了巨大的重荷。
我不知道五十年前一群真正身负重荷的人们——我的父辈们,从渠江的岸滩爬上长长的陡坡是一种怎样的景象。也许他们没有空闲来思索,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盯好脚下的路,一脚踏空,可不是闹着玩的。天已暗下来了,而且很快将变得如他们肩上的煤一样漆黑、深邃。黑夜驱赶着他们,像命运驱赶着走投无路的人。当他们爬完最后几级台阶,进入涞滩东门,便看见这人间的灯火了,那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
是的,每个人都很疲乏,现在他们有理由放下担子歇一口气了。他们在尚未打烊的餐馆每人购得一大碗面条,拌着辣椒酱,热腾腾的,香喷喷的,他们把面条吃得干干净净,连面汤也喝了。然后从兜里掏出用牛皮纸包裹的烟叶,搓上一卷,插在水竹制成的烟管上,点燃,深吸,所有疲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理应如此,因为接下来,他们还有一段长长的路程要走。
如今,父亲已经老了,当然,也不再需要他穿过涞滩渡过渠江去华蓥山挑煤了。跟他一起挑煤的伙伴,有两三位已经离世。
前几天我从电脑里翻出来一张照片,也是关于涞滩的。那是傅天琳老师和本地诗歌爱好者的合影,照片上也有我。这是一群热爱文字并被文字滋养的人,在涞滩遇见,并结缘。上学的时候,有一次班上组织诗歌朗诵会,我选的朗诵作品就是傅老师的《我是苹果》,后来陆陆续续读到傅老师的很多诗,真真算是久仰啊。那天在涞滩,是我第一次见到傅老师,她的和蔼亲切,一如她的诗句温暖和煦,她的人和她的诗都蕴含着一种动人的力量。以后的许多年里,傅老师对我的鼓励、教导让我终生难忘。有好几次她对别人说:苇凡是写好诗的人。就冲这句话,我也得努力把诗写好啊。但是很惭愧,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写出什么好诗来。傅天琳老师去世三年了。但她依然活在她的诗句里,活在她曾经走过、滞留过的地方,包括渠江边的这座小镇涞滩,活在这张原封未动的照片里。
照片上的每一个人都笑容可掬。傅老师站在我们中间,满面春风。照片的右下角显示了时间:2013年4月12日。那是一个春天。
(作者系合川区杨柳街小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