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3月20日
□程华
几年了,每过那家小店,总会扭头多瞧几眼。
我瞧的不是两扇玻璃门里面摆的机麻桌,更不是专心致志一脸亢奋的牌客。我想我是放不下一个执念:万一呢,万一哪天,它又回来了呢?
我想念的,是一碗面。一碗抄手与面条和睦相处美美与共的面,我们重庆人叫它“抄手面”。
重庆人识抄手,就像北方人识馄饨、南方人识云吞。重庆开州人还叫它“包面”,那也是相当形象:面皮里包肉嘛。
让我心心念念的店,其实是分店。最早吃过的是总店。那是十几年前,一个吃货朋友隆重推荐“一家特别安逸的面,叫抄手面”。我暗笑:啥水准,抄手和面煮一碗就特别安逸了?
正好饭点,朋友毫不理会我的质疑,径自开车直奔几公里外。
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店面,和重庆大多数“鸡毛店”一样。里面不算小,几乎没装修,粉水刷的墙,有些斑驳的黄。七八张简易大圆桌,桌上搁着高醋矮酱油纸巾盒,地上躺着三两坨扔掉的纸巾。去简易收银台交了银两,再去灶台边递上面票,然后排在一堆人后面等。
好半天轮到了。双手捧着大海碗,脚踩略略湿滑的地面,小心翼翼找桌子坐下。红油浓艳,香气热烈,汤不宽不窄,有碎碎的葱花漂浮。果真小面抄手各占半壁河山。操起长木筷子先挑一夹面条进嘴,咦,味道确有乾坤:面条明显比寻常小面粗壮些,嗦一口,筋道,有嚼头,是我偏爱的口感。比起一些小面店,这家作料相对简单,也没冬菜末花生碎之类,然入口麻辣香醇,想来糊辣壳制作有讲究。再检阅抄手。面皮无甚特别,特别的是猪肉馅,嫩、鲜、香,入口化渣无一丝筋膜,想是取了猪身上的精华部位。再点一碗熬得浓白的黄豆大骨汤,热辣的味觉顿时中和,心头滋润,彻底圆满。
巴适。确实巴适。可惜稍远点。对于我这种忙且懒的人,除非顺路,否则专门动车去吃上一碗也是讲次数的。
转眼一年过去。一日中午,忽然发现单位附近有了一家同样店名的店,连店招、铺面都如出一辙。一问,是加盟店。赶紧坐下,来一碗。
店堂袖珍了不少,除了没有收银台,大圆桌变成小条桌,其他布局几乎是抄手面的缩小版。灶台便是收银台,两个中年妇女长得活像两姊妹,一样瘦小的身条围着一样的白围腰,看起来瘦眉细眼,一说话嗓门大得能把人冲到墙壁上。
嗯,就是那个味道。一别年余又重逢,且在步行可抵的半径内。想到又可经常大快朵颐,心里那个舒坦啊。为区分两家,我将它们分别唤作“大抄手”“小抄手”。大小抄手永远只经营几个品种:抄手、小面、抄手面、炸酱面,佐以黄豆大骨汤,当然汤不白送;配菜永远是莲白,若不够,可加点一份。“大抄手”“小抄手”相比,我更喜欢“小抄手”:面煮好,由“白围腰”端上桌,不用食客自己排队。
“白围腰”沿袭了总店跩跩的画风,苟于言笑,不多与食客攀谈,除了“吃啥子?”“几两?”之外几无二话。每次进店,我直接递上十块钱,“抄手面,二两,少辣不麻。”而后找桌子坐下,等吃。时间长了,她俩偶也主动问一句“今天还是恁个噻?”看我点头,再无话,几分钟后端碗上桌,开动。爽利。
惊奇的是,几年间物价看涨,小面价格也涨,抄手面依旧故我,二两还是十块钱,肉馅分量、口感丝毫不差,黄豆大骨汤照旧一块钱。味美、性价比高,每天从早上到下午,店堂里食客不断,正装领带夹公文包的、穿着家居服粉黛不施的、一套工装满头大汗的、身着警服三三两两的,个个“哧溜哧溜”嗦得嘴角抹油,一脸满足。
在我看来,“小抄手”最大特色当属“文化氛围”。这是“大抄手”不具备的。每天,店里一份本地都市报成了众食客的抢手货。面一人一碗,厚厚一叠报纸则拆成若干张,这桌一张,那桌两张,每张油渍星星点点,但不影响众人的阅读热情。老食客还没坐下,眼睛就四处扫描,一看其他桌上有报纸,便跑过去讨好地问:“谢谢哥子,报纸分我一张看嘛?”
“不存在,兄弟你都拿去嘛。”对方慷慨地将翻成油腻地图的报纸递上。这厢赶紧拿了报纸坐下,兀自美滋滋看报吃面。看到有趣处,有人开始发表评论,马上有人接嘴,紧跟着几张桌子都加入,一个话题成功引发一场讨论。嗦面的“呼呼”声、翻报纸的“哗哗”脆响,连同抄手面、油辣子、黄豆大骨汤的香气,一齐组成一幅市井烟火图,热气腾腾,有滋有味。
二维码出现了。菜市场的大爷大妈也学会了使用这“新技术”。他们托年轻人将二维码打印出来,塑封好,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让人扫码付款。各大商场、超市……有交易的地方几乎就有二维码,我也习惯了不带现金。
一天临时外出,返回时恰逢饭点。抄手面!快两个月没吃了。
“支付宝呢?”进了店,我抬眼到处找。
“没得。”“白围腰”一如既往地高冷。
“那微信呢?”
“没得。”
“咹,你们不刷二维码?”我有点愣怔。
“只收现钱。弄不来那些。”“白围腰”翻翻白眼,神态傲然。
我悻悻:“现在还有不刷二维码的……好嘛,好嘛。”
偏偏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馋得饿肚子的人挠心抓肝。正依依不舍欲拔腿出门,“喂!”就听“白围腰”大喝一声:“是不是没带钱嘛?老顾客下回补起就是嘛!”看我仍在迟疑,她拿大号漏勺“梆梆”敲两下锅沿,又冲我翻个白眼:“未必不带钱就不准你吃嗦?嘿!”
不知“大抄手”如何,“小抄手”只卖早上中午,下午三四点走人,逢大节更是早早关张。这年春节前,心想趁还没放假,赶紧去嗦一碗。上午下班后过去,发现卷帘门拉下了。对了,有些店是不按国家节假日上班的,估计“白围腰”也早早回农村老家了。
春节已过,各个店铺次第开门了。待大年之后一周,我又去“小抄手”,很意外,迎接我的,还是紧闭的卷帘门。
一次、两次……去了好几次,终于远远看见卷帘门拉起来了。赶紧走拢一看,却发现“小抄手”变成了机麻。
几年过去,“小抄手”没有回归的迹象。一直不明白,做得好好的“小抄手”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一声不吭消失了?
每每想念抄手面,便专程开车去“大抄手”。除了付款方式,“大抄手”什么都没变,尤其是那一口麻辣鲜香。可我还是时常想念“小抄手”,尽管说不清到底想念什么。
我想,我想念的,应该不只是一碗面。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