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3月20日晚,“江渝1号”轮不幸触礁倾覆。当时,身为记者的我第一时间奔赴现场采访——
版次:009 2024年03月25日
打捞起来的江渝1号
□陈仁德
1998年3月20日23:45,重庆长寿长江航段炉子梁附近江面上,江渝1号轮不幸触礁倾覆,脱险的乘客们次日凌晨被转移到江渝111号轮上。
我当时是《三峡都市报》记者,第一时间登上江渝111号轮进行采访,获得大量现场资讯。26年过去了,当年的一幕幕依然在心中回放。
1
旅程开始,一切都那么平静
1998年3月20日21:30,从重庆开往宜昌方向的江渝1号轮,载着300多名乘客在夜色中驶离了灯火璀璨的重庆港。
这一天特别冷,寒流袭来,气温骤降8~12℃,雨丝随着冷风四处飘洒,逼着人们把前几天脱下的冬装又重新穿了出来。转眼间,江渝1号轮已远离喧嚣繁华的都市,进入寂静的郊外,除了有节奏的轮机轰鸣声和不时传来的浪涛声,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
四等舱8室里,旅客们一会儿便互相认识了。家住万县市太白路170号的何泽波与来自云阳县农业发展银行的骆长英、开县农业发展银行的肖汝林、五桥农业发展银行的柳德平聊了起来。旁边有一个20多岁的女士带着一个3岁小男孩,女士是合川人,丈夫在宜昌水电系统工作,母子二人是专程去宜昌探亲的。
23点后,旅客大都入睡了,只有少数人还在吹牛、打牌。四等舱6室11床一位年轻的军人已进入梦乡,他叫龚正禄,奉节汾河镇人,当时是驻西双版纳勐腊县某部一名副连长。再过10多个小时,他就会见到思念已久的心上人——他是专程到万县来相亲的。为了这一天,他作了很长时间准备,行李袋里装着各种礼品,还有4000元钱。
刚从成都参加糖酒会归来的湖北襄樊市的5位商人,其中4位先生玩牌,另一位女士带着满身的疲惫睡去了。
夜已很深了,江上的风雨更猛起来,江渝1号轮庞大的身躯在激流中快速前进着。没有人知道,一场灭顶之灾正在不远处等着他们。
2
一声巨响,黑暗中船体开始倾斜
23:45,在长寿长江航段炉子梁附近江面上,一声巨响惊动了船上所有人!
那声音先是惊天动地般轰然响起,接着又如同火车急刹车似的“嘎吱”一声怪叫,尾音拖了很久才停住,显然是撞到了巨礁之上。人们惊恐万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没等缓过气来,更惊恐的事发生了,全船电灯同时熄灭,船上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惊叫声四起,有人大声问出了什么事,这时有乘务员出来说:“没啥子事,请大家保持冷静。不要乱动,一会就好了。”
但此时谁能镇静呢!另两位女乘务员来了,她们大声喊:“快穿救生衣!快穿救生衣!”人们慌忙摸索着穿救生衣,开始往门外涌。五桥农业发展银行的柳德平在慌乱中跑出门又回到船舱,塞给那位合川女士两件救生衣,母子各穿一件,3岁小男孩刚从梦中惊醒,还以为到了爸爸那里呢。柳德平和同事又把何泽波喊起来,给了他一件救生衣。何泽波穿好救生衣后,赶紧把舱室内的行李包提着往外传递。
整个过程不到10分钟。
接下来,令人心悸的事情发生了:船体开始整个向左倾倒,甲板忽然在脚下倾斜起来,人们站立不稳,赶紧抓住任何可以抓的地方。这时,船上发出此起彼伏难以形容的巨大声响:墙壁挤压断裂的声音、玻璃和瓷砖摔碎的声音、各种器具相撞的声音……更撕裂人心的是女人尖叫的声音、小孩的哭啼声、老人的呼救声。
何泽波绝望地在动荡的船体上摸遍全身找钢笔,他想此次必死无疑了。临死前,想在救生衣上写下自己的姓名、住址和工作单位,好让收尸的人能辨明身份。但他却找不到笔了,他对着黑暗哭着说:“糟了,这回要把命给交割了!”想到再也见不到父母妻儿,他悲伤到极点。
3
舱室侧立起来,他大喊“救命呐!”
汹涌的江水在黑暗中涌进舱室,甲板此时已全立了起来,变成了一堵垂直的墙,整个舱室侧过去,成了一口深深的“井”,井口便是舱室的门。陷在“井”里的人不知还有多少?
开县农发行的肖汝林便是其中一个,他攀住“井口”——舱室的门,身子已全在水中,却无力爬上去,“救命呐!”他大声喊。一位船员伸下一只手,他死死抓住那只手,那就是生命的所在,但仍上不去。“救命呐!”他又喊,又伸下一只手,两只手合力拉扯,他得救了。
回过头,他隐隐看见水中还有10多名妇女,其中有晚上见过的一位50多岁的大娘,全穿着救生衣泡在水中喊救命。他和船员把消防带扔到水中去,妇女们抓住消防带一个一个往上爬。爬不动的,就将消防带捆在腰间,上面用力拉。这一群人得救了!
从船体开始倾斜到完全倾覆,只有两三分钟。此时船体大部分已沉入水中,船肚子斜着朝天仰起,成了幸存者们生命的绿岛。
“儿子啊,儿子啊!”一阵阵凄惨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是那位合川年轻女士的声音,她3岁的儿子被汹涌的江水冲走了!原来,当她接过柳德平塞来的救生衣后,先给儿子穿好,再自己穿。就在这时,水哗哗地涌进来了,船开始急剧倾斜,在一片激流之中,她转眼便不见了儿子。“我的儿子啊,我要带你去看爸爸……”女人呼天抢地地痛哭,闻者无不为之垂泪。
襄樊的几个商人在船顶——实为船肚上会合后,发现还差一个人,打牌的4人跑出来了,而先睡去的那位女士却再也没醒过来。
船肚上密密麻麻地挤着200余人,在午夜的凄风苦雨中打抖,有的人已负了重伤。天地一片漆黑,他们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船底下还不断有人喊“救命”,但谁也没能力下去救人了。几十分钟后,呼救声越来越微弱,最后慢慢停止了……
4
女乘务员返回救人,被波浪卷走了
正是午夜最冷的时刻,雨却一阵紧似一阵地下起来。黑暗中,船肚上的人们忍受着寒冷、饥饿和恐惧。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对年轻男女——不知是恋人还是情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动不动,活像雕塑一般,仿佛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了。重庆艺术学校的赵建民和司徒保国两位老师看着这对年轻的男女,忽然感慨万千,不胜悲凉。一名乘务员反复告诫生还者们,不准点打火机,不准抽烟,以防机舱汽油燃烧造成更大事故。他还要求人们都蹲下,一是可以少吹风,二是可更好地保持平衡。人们都照着做了。
“洛源”号轮和“锦绣”号轮来了,人们秩序井然地离开了噩梦般的江渝1号轮。
这时传来一个催人泪下的消息,女乘务员刘敏见一个旅客没有救生衣,毅然把自己的脱下来给了那位旅客,她在返回船底救人时,却不幸被波浪卷走了。听到这消息,赵建民想放声痛哭,可是,却哭不出来!他对一个船员说:“我们希望她还活着,我们将永远记住她。”
那位正在梦中的军人龚正禄被“轰”的一声惊醒后,不知出了什么事。军人的本能促使他穿好衣服从上铺跳下来冲出门去,这时船灯齐灭,他感到事情有些严重了。穿过巷道,船就开始猛烈倾斜,接着便是一阵惊心动魄的巨大声响,再接着便是救命声四起,水哗哗地扑腾进来。龚正禄对记者说:他当兵多年,听过枪炮声不少,但那场面远不及轮船倾覆前的声音吓人。他赶紧抓住船栏杆往上爬,一直爬到翻过来后的船头上——这里就像一个梭梭板。这时下面有人大声喊:“朋友,快救救我,快救救我!”他脱下大头皮鞋跃入水中一连救起3个人。这时,他觉得浸透了的衣服很笨重,就脱掉毛线衣咬在口中,却不知不觉被水冲出老远,再想逆水游回船体已不可能,他只好拼命朝岸边游去。他感觉到有一只不知从哪里伸来的手抓住了他口中的毛线衣,牙齿不由自主地一松,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永远地消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好不容易游到岸边沙滩上,那儿已有20多人先游到了,大家都冷得缩成一团,其中有七八个穿救生衣的船员。
风更大了,雨更猛了,夜更深了……
5
女乘务员说,“让妇女儿童先走”
3月21日凌晨0:15,江面上射过来一束强烈的探照灯光,这是从下游开来的“洛源”号轮船射来的灯光。看到灯光犹如看到了亲人,江渝1号轮船肚上的人和游到岸边的人一起扯起喉咙声嘶力竭地大呼“救命!”
“洛源”号缓缓开了过来,把跳板伸向这边,人们欢呼起来,有的人又一次流出了眼泪。而那个合川女人仍凄惨地叫着“我的儿子……”她已经精神失常了。两个女乘务员出来维持秩序,请大家让妇女儿童先上跳板去“洛源”号。在场的200多人没一个乱挤乱跑,都主动让妇女儿童先走。
在生还者中,竟有一个从意大利来的“老外”,他长得高大雄壮,“老外”什么也没带出来,就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衣,双脚光着。有人取出一双袜子送给他,“老外”用生硬的汉语连连说“谢谢!谢谢!”人们以为他会汉语,就和他谈起话来,他却只能回答一句:“我听不懂。”原来他只会两句汉语,一句是“谢谢”,另一句是“我听不懂”。
一会儿,另一艘上行的“锦绣”号轮也来搭救。船肚上和河滩上的幸存者都上了船。
21日凌晨4点,江渝111号来到现场转移旅客。该轮是在下游几十公里外听说江渝1号出事后掉转船头开回来的,约有133人上了江渝111号轮。
21日上午9点,江渝9号也从重庆专程赶来转移旅客,约100人不愿再走宜昌方向,登上江渝9号返回重庆。“港监”的船也来了,接少数重伤员去附近的洛碛医院救治。
天亮后,人们终于看清了现场的一切:只见船体侧翻过来,约有四分之一露出水面,船肚斜朝着天,船体已脱离了主航道,在长江南岸一侧,距岸边二三十米。
21日22:50,江渝111号轮抵达万县港,有人说了声:“万县,我总算活着回来了!”我和那位叫龚正禄的军人一起走下轮船,他光着头,空着手,脚上穿一双拖鞋,这是一位好心的老太婆给他的。我说:“你这个样子去相亲,可别有一番风味呢。”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说:“记者同志,我说不定还要请你喝酒呢,我记下了你的传呼和电话。”
一会儿,人流便纷纷散去了。
(作者系重庆文史书画研究会原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