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诏儿

版次:011    2024年03月26日

□项德林

前段时间想剪头发,在街上转了一大圈,竟不知进哪家好。随便找了一家进去,店老板热情地问:“您要什么理发师为您剪?我们这里有……”一堆像职称一样的名称脱口而出,搞得我云深雾罩,至今也没记住。

剪完头发出来,突然想起了以前的剃头师傅。在汉代,以技征召士人,让他们随时听候皇帝的诏令,称为待诏。宋元时期,待诏的官职进一步扩展,成了市井手工匠人的称呼。到了清代,清政府迫使汉人剃头,剃头这门手艺应时而生,而且是朝廷官员,属上等行业,剃头匠还叫“待诏”。新社会改天换地,我们老家一带各行各业的手工匠人都有专门称呼,如木匠、石匠、铁匠、漆匠等,唯独管剃头师傅依然叫“待诏儿”。家有千金万金,不如一技在身,但凡有一技在身的师傅都颇受人尊敬,在脑壳上耍把戏的剃头师傅更是如此。我猜这也是待诏儿的称呼保留下来的主要原因,只不过用儿化音演变,以示落入江湖之远。

以前交通不便,要走一两个小时的山路到镇上才有剃头摊子。逢赶场日去镇上卖蔬菜水果之类或者采买油盐酱醋,才顺便剪一下头发。有的乡亲舍不得花那几毛钱,头发总是蓄得老长老长,或者自己拿剪子胡乱剪一下,都说像狗啃了似的。也有的总是胡子拉碴,实在看不下去了,随便用一把磨得飞快的小刀子自己下狠手刮几下,刮得不好几道血印子在下巴赫然在目。

我们邻村有位待诏儿姓张,按农村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应该算我的表叔辈。与十里八乡的乡亲相比,张表叔算得上眉清目秀,脸庞被自己修得溜光水滑。张表叔平时忙于稼穑,农闲时便提一个装有理发用具的黑色人造革提包走村串户帮乡亲们剃头。

隔上两三个月,张表叔就会到我们村里,来到我家院坝,冲着奶奶一口一个“孃孃”地喊得甚是亲热。“待诏儿来了,剃脑壳了哟。”院子里的小伙伴见张表叔来就纷纷奔走相告。

奶奶总是很热情地搬上两根板凳,张表叔便从手提包里取出围布、手推子、发剪、刮胡刀、掏耳勺、碱皂等一应家伙,一一摆在凳上,然后在另一个凳上坐定,燃起一支卷烟,悠闲地等待第一位顾客。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第一个顾客总是我。其实我极讨厌理发,被手推剪推掉的碎发渣老往颈子里掉,前胸后背都奇痒难忍,以至于现在也是到了非理不可的时候才去理一次发。

张表叔站在身后,将围布一抖围住我的颈子。一手捏着手推剪,一手拿着缺了齿的梳子在我头上推剪起来。手推剪熟练地一捏一放,只听“咔嚓咔嚓”的声音连续不断,一撮撮头发悄无声息飘落下来。有调皮的碎发渣穿过围布的缝隙,钻进我的颈子、背脊。剪毕,他一边对着我的颈子使劲地吹几口气,一边用一柄毛刷狂扫,尽可能将碎发渣吹落,然后取下围布一抖,便算是剃完一个头。张表叔剃头也无所谓发型不发型的,只要将头发剪短,稍稍平整就行。其实张表叔的手艺不好,这是大家公认的。每次给我剃头的时候,奶奶总是吩咐“别剪得像狗啃了一样七长八短的就行”,其手艺可见一斑。然而别无他法,长年累月到我们村里来的就他这么一个待诏儿。

一个院子里人的脑壳理完,张表叔收拾起家伙,提着黑色人造革提包,沿着乡间小径走向其他的院子。

后来,随着村村通工程将路修到了各村各户,大家坐着摩托车、面包车到镇上赶场越来越方便。镇上的理发店也渐渐多了起来,一些年轻人开始留起了中分、偏分、板寸等各式各样的发型,有的还上了亮锃锃的摩丝,一副油光可鉴的样子。以前总是自己拿剪刀“咔嚓”一下剪掉半根辫子的女人们,也到镇上的理发店剪头发,有的还烫起了卷发,走在村里感觉洋气得很。

张表叔到我们村越来越少,后来干脆不来了,据说南下打工去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居住空间的迁移,张表叔在我的消息库便渐渐失去了踪影。

(作者系重庆市金融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