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忠县同乡、交往近40年的马识途告诫我

谋生之外,弘扬祖国文化 不可轻言放弃

版次:006    2024年03月30日

马识途给作者写的信

□陈仁德

忽然得知马识途前辈于3月28日晚去世了,享年110岁。我想,他是这个世界上最高龄的作家,没有之一,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写作。按照传统说法,他属于喜丧,但是我却无法“喜”起来,仍然从心底涌起一阵阵的悲哀。

我和马识途先生是忠县同乡,从1985年第一次到成都拜望他,到现在交往近40年了。其间,我到他家去的次数难以胜数,在他家之外的地方见面更多。他很喜欢我这个来自家乡的后生,对我青眼有加,就连他的女儿和司机都对我很熟悉。

此时万千往事一起涌上心头,如零云,似断梦,真不知从何说起。

第一句问“小陈,穿这么单薄,不冷吗?”

1985年一个初春的日子,在中国科学院成都分院高干楼里,我拜谒了仰慕已久的马识途。那时我的身份是《忠县志》编辑,专程到成都向他了解忠县近现代一些历史人物情况。那天马识途先生的胞兄马士弘(又名千毅)先生和著名抗日将领罗广文将军的长女罗佑群女士陪我前往。马士弘特地为我准备了一个小收录机,要将谈话全部录下来。叩开房门前的最后一瞬,我还怀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敬畏之情。但是后来发现,忐忑是多余的。房门打开,我看到的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连连说:“请进,请进。”那天天气很冷,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穿这么单薄,不冷吗?”这使我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就放松了。

我环顾马老的书斋,顺墙摆着一长排高高的红木书橱,颇为别致,书橱的玻璃门上挂满了马老自己书写的条幅,行草篆隶诸体兼备。那天正好是马老70岁生日的第二天,一幅墨迹清新的《七十书怀》挂在书橱上,至今我还依稀记得写的是“七十春秋转眼过,学书学剑苦蹉跎……”另一副自书对联是“半世空磨三尺剑,一生辜负五车书”。就在这间翰墨味极浓的书斋里,马老接受了我的采访,一口气谈了3个多小时。随着录音机吱吱运转,我准备的两盘录音磁带都录满了。

马识途先生所谈内容涉及忠县若干历史人物,有许多是极其宝贵的独家资料。谈到罗广斌(罗广文异母弟、罗佑群幺叔)的人生道路,马识途先生说:“罗广斌是我亲密战友,我们有着非常深厚的友谊,我很了解他。有的文章宣传罗广斌从小有远大志向、勤奋读书等等,都不是事实。他小时成天贪玩好耍,醉心做航空模型,根本不想读书。我们马家和罗家是通家之好,他父亲不放心,怕他堕落了,要他到昆明来跟我,意思是交给我管教……这以后他的人生才改变了,成为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

接下来又谈了他的父亲马玉芝,曾任大邑县和洪雅县县长,辞官回乡后在地方也是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他的堂妹马秀英,怎么走上革命道路,最后牺牲在渣滓洞集中营。他的老师陈孟仁当年怎么办学……

采访结束时,我顺便将自己创作的部分诗词呈交马老校正,谁知他竟夸奖我写得好,并当即提起狼毫笔来为我题写了“业精于勤而毁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的条幅。我大喜过望,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返回忠县后将记录笔记和录音全部整理成文字,手写抄正足足有两万多字,命名为《成都访马识途记》。之后辗转多次搬迁,稿本不知弃置何处了,也许某一天会忽然冒出来吧。

我多次向马老求字,他总是有求必应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曾就读四川大学,从学校骑自行车去他居住的指挥街71号很方便,因此见面机会较多。那时我已经加入了四川省诗词学会,而他是学会的主要创始人和领导,在诗词写作方面给了我很多鼓励和支持。后来我终于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云气轩吟稿》,他热情地为我书赠墨宝,并专门写来一封信谈他的看法。现将这封信照录于下:

仁德诗友:

尊著《云气轩吟稿》早已拜读一过,写得颇有情致,无风花雪月或无病呻吟之作,而格律严谨,其余事耳。故乡忠县现代能吟者我知之甚少。李芋仙其一,海内名家,自不待言。吾师孟仁其二,功底颇深,惜未多发表,不为人知。诗友你为其三乎?你在《岷峨诗稿》上所发作品,我都读过,同仁以为可取。望你如王国维所言三境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循序渐进,从有我到无我之境,锲而不舍,苦苦追求,或将有得,而有得即失之境也。

我特为你写几个字,以表我意。

马识途

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四日

他对我的评价很高,称我为忠县清末以来诗人的“其三”,第一名是清末曾国藩的大弟子李芋仙(士棻),第二名是他的老师,原忠县师范校长陈孟仁先生,第三就是我,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他又对我提出了希望,望我如“王国维所言三境界”继续努力,给了我力量。

我有点贪心,后来又请他赐予了多幅墨宝。还请他为我哥哥为我儿子等都赐了墨宝。忠县一些朋友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也来找我向他求字,“忠县中医院”“忠县东方酒楼”这些招牌,都是通过我向马识途求的字。他对我可以说是有求必应。我后来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再有人来找我向马识途求字,我一概婉拒。

匿名评审《忠州赋》,马老选中了我的

他为我书写的最大的一件书法作品,是忠县长江大桥桥头的《忠州赋》。

那是2002年,忠县长江大桥落成了,县上在北桥头建了一座高大的纪念碑,决定要在碑上用60平方米的青铜镌刻一篇忠州赋。我应邀完成了《忠州赋》初稿,但这时另外一位文友也撰写了一篇《忠州赋》,这位文友是县委老领导,很有威望。在两篇《忠州赋》之间到底选用那一篇,让当时的县领导很头痛。此时县长陈明忠心生一计,说:“把两篇都带到成都去,请马老定夺。”于是陈明忠县长专程到成都马老家,将未署名的两篇《忠州赋》面呈马老。马老看后立即嘉许我的作品,并说如果采用这篇,他将亲自书写。这时陈明忠县长才告诉他,这篇就是陈仁德写的。马老当时对陈县长说:“陈仁德是我学生啊,他写得好。有些小地方我再修订一下就可以定稿了。把他叫到我这里来,我们一起商量修改意见。”

为此,我于2002年5月6日,如约赶到马老家。一进门马老就说:“来,这边坐,坐到我身边来,我们好好谈谈。”他指着茶几上的茶碗说:“我把你的茶都泡好了。”我揭开茶碗,便有一股茶香扑鼻而来。

他从书案上拿过一叠书和一些资料,开始和我讨论《忠州赋》的问题,那一叠书是张光年的《文心雕龙骈体语今译》、朱光潜的《诗论》、曾国藩的《经史子集要义》,我的《忠州赋》也在那中间。马老把一本本书翻开,念出其中一些论赋的段落,给我讲赋的由来、演变、兴衰以及其内在的特质、基本规律、章法布局等。那些书显然他都预先看过,在一些地方书角折了起来。

“赋讲究铺叙,要求大气磅礴,词藻华丽,奔腾浩荡,气韵流动……现在到处都在作赋,其实能作赋的人很少很少……”马老神采飞扬,边说边挥着手,说到赋体应“气象开阔”时,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然后像做扩胸运动那样向两面展开,那姿态就像一个年轻人。

谈到拙作《忠州赋》,马老将文稿凑到眼镜前又看了一阵,说:“你的章法合乎赋体的要求,通体对仗,一韵到底。你作了很多努力,花了很多心血,已经基本成型。”马老也指出了拙文明显的不足,首先是开端气势不足,影响全篇的感染力,其次是字数还可压缩,以使其更精练。马老说,不要交给这个那个来改,越改越糟,文章是特殊产品,应自己改定。他叫我改定后寄给他,由他书写刻石。到时候署名为“陈仁德撰稿,马识途修订并书”。

“马老,您亲书我的文章刻碑,将是我一生的光荣。”我很感激地对马老说。马老伸出手来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我们都为家乡服务吧!”这一刻,我真的很感动。马老告诫我,除了谋生之外,应毕生致力于弘扬祖国文化,不可轻言放弃。

不久,《忠州赋》定稿了,88岁高龄的马识途先生站立着一丝不苟工工整整书写完毕,署名为“忠州人陈仁德撰稿,马识途修订并书”。22年过去了,用60平方米青铜镌刻的《忠州赋》一直屹立在长江之滨。马识途先生后来回乡视察,还特地到长江大桥桥头仔细观看了纪念碑上他书写的《忠州赋》,表示很满意。

“仁德,我有一个五年计划”

2009年,忠县新的城市广告词拟定为“半城山水满城橘”,又有人配上了对句“一州忠义九州魂”,于是又由我带队去成都马识途先生家,请他书写这副对联。在我非常熟悉的他那间书房里,95岁高龄的马识途铺开纸蘸好墨,正准备挥毫书写,忽然放下笔回头问我:“仁德,这副对联不合律,你看过了吗?”我当时非常尴尬。这副对联不合律我是知道的,但已经定下的内容,岂容我妄加修改?马老又问同时在场的另外一个县里的干部:“你们怎么不给仁德修改呢?”现场气氛变得沉闷。大概马老也发现了我们的尴尬,他稍停了一下说:“我还是给你们写,但是,我只写上联,下联不写。”说着他就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半城山水满城橘”七个字。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这就是至今马老写下的那副对联仅有上联而没有下联的原因。

那天在马识途先生客厅里,他指着墙头的一张写着“百年长寿”四字的横幅对我说:“仁德,我有一个五年计划。”我不明白他的五年计划是什么,向他请教。他说:“我今年95岁了,我计划再活五年,满100岁,这就是我的五年计划。”我才恍然大悟。

他告诉我,没有什么养生诀窍,主要是要心胸宽阔。他说:“你不知道,其实我早就患过癌症了,肾癌,切除了一个肾脏。那时我都快90岁了,医生说风险太大,不敢给我动手术。我对医生说,尽管做就是,不要怕,即使出了风险我自己承担。当年出生入死做地下工作,好多战友都牺牲了。我活到这个岁数已经很知足了。”

2010年春节,他从成都给我寄来了手书的新年贺卡,文曰:“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间,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乏致乎!”这是从《文心雕龙》上摘录的警句,可想他仍然是很关注我的“吟咏”的。

同年重阳节,是马识途先生的胞兄马士弘(千毅)先生100岁诞辰。现场又见到了马识途先生,自是非常高兴。那天马识途先生兴致很高,拄着拐杖登台致辞,那个气度简直不摆了。最精彩的是他致辞中的一段话:“哥哥,你说话要算数哦。你答应过我,等我满一百岁的时候要来吃生酒,一定要来哟。”这段话真的很妙,他不说祝福哥哥高寿再高寿,而是“说等满一百岁的时候要来吃生酒”。这话还真说灵了,5年后,马识途先生的哥哥还真的来吃了生酒。马识途兄妹四人都是高寿,平均年龄上了百岁。

唉,不知道还有好多好多往事,留到下次再写吧。

尊敬的马老前辈,我会永远铭记你对我的奖掖鼓励,永远感谢你为我书写《忠州赋》以及所有的一切。你在天堂里要好好的,等我百年后再相见。

2024年3月28日夜

(作者系重庆文史书画研究会原副会长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