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4年03月30日
□李晓
我宁愿在沙漠行走,宁愿在珠峰攀登,也不愿意这些来自深夜的潮汐,把我席卷,把我淹没。
我说的是夜里无休无止的梦。这些奇形怪状的梦,太折磨人了。把我这些年做的梦剪辑出来,能上演多部电视连续剧了。
我做得最多的梦,是演算数学题。大抵是这样的情景:数学考试忘了带笔,焦急之中一道题也没做出来,或者做完了题却全是错误,考试结果我是全班倒数第一,遭到讥笑的场面,自惭形秽的样子。这些来自中年梦境里的数学考试,与我初中时期就严重偏科带来的大脑刺激有关,没料到它一直没放过我,常常溜到梦里来逼迫我、要挟我、挤压我。
初中时,我的语文成绩在全校出名,数学成绩一塌糊涂。语文老师与我父亲多次商量,要把我认作干儿子,他常常当着师生们把我亲热地搂抱在怀里。这似乎激起了数学老师对我的反感。有一次在数学课堂上,数学老师冲下来,把我偷看的小说书收缴,当着全班同学撕碎,她发怒了:“你们看,这样的学生,这样的数学成绩,让他长大了去当作家吧!”同学们哄笑了。教室里没地缝,但我滑向了凳子下面。这一幕,我耿耿在心,一直难以磨灭。
有一年举行同学会,初中时期的老师也来了,他们大多已经颤颤巍巍,白发苍苍,其中教我的一个语文老师已患老年痴呆症。那天,我把自己刚出版的一本小书一一送给当年的老师,但我没把小书送给前来参加聚会的数学老师。同学会结束时,数学老师走到我面前,她轻声说:“我读过你的文章,写得不错,你不要计较我当年对你的严厉啊。”我看见她消瘦的脸上,密布着老年斑。我点点头。那一刻,我心情复杂,不知是心里的坚冰消融,委屈释放,还是无法释怀。半年后,我从微信朋友圈里得知这个数学老师患癌离世的消息,同学们前往祭奠,约我同行。在她的灵堂,我鞠躬悼念,我流泪了。但我自己懂得自己,那一刻的泪水,并不全是为她隐入人世尘烟而流。
我以为我放过了自己。但紧张面对数学考试的梦,依然没有停止。时间里的记忆啊,它是仁慈的长者,有时也是如恶魔般手持镣铐地追逐。
我去找一个从事心理学研究的友人求教,对我这种梦境进行解析。他说,你这是典型的焦虑情绪,在梦里得到演绎。我说,我焦虑个啥啊,岁月静好,可以就着泡大蒜喝咖啡。他说,你别瞒我了,你就是那种焦虑型人格的人。我无法逃避他探照灯一样的眼睛。我承认我就是这种人。比如我住在大楼里,突然心生恐惧,担心大楼会垮塌。我行走在山坡上,担心泥石流呼啸而下。我和一个人拥抱,担心他突然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来。
一个人童年的经历,就形成了这个人性格的胚胎。世界始终在那里,等待我们重振旗鼓,等待我们欢愉欢欣。但精神上的枷锁,有时真是难以解开,童年的苍穹覆盖了一生。
有一天同友人谭大哥闲聊,他说自己也爱做梦。做得最多的,是梦里父母在吵闹不休,在屋子里摔东西。谭大哥说,小时候在家里,总是父母的争吵声,有时父母为一件小事突然发怒,有一次,愤怒的母亲突然把家里刚买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扔向了窗外,幸好楼下没人。一天晚上,童年的谭大哥放学后,故意在路上磨磨蹭蹭拖得很晚才回家,在楼下,他看见父亲双肩耸动,抱住一棵树在哭。童年的谭大哥也一直没闹明白,父母为什么总是这么争吵,这么爱上火。3年前的春天,谭大哥的父亲去世,母亲很快如缺水的植物一样枯萎了,半年后,也离开了人世,气息奄奄的母亲给谭大哥留下的遗言就是:“我去那边了,给你爸爸做饭去了。”父母离世以后,感觉成了人世孤儿的谭大哥,在梦里梦见的情景,依然是父母在跳起来对骂,跳起来要拼命。不过有一天晚上的梦里,谭大哥梦见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全家围坐桌前,年轻的父亲给母亲碗里夹菜,母亲爱意盈盈地望着父亲。谭大哥从梦里醒来,泪水涌出来。
我的这种多梦,或许遗传于母亲。母亲沉沉的大眼袋里,来自于她整夜整夜的梦。母亲好多次劝我,好好睡觉噢,不要胡思乱想。但母亲自己秉性难改,她多思、多疑、多虑。
母亲很早就失去了父母,这一辈子,我没有见过外祖父外祖母,这对我的人生来说是缺失的。我心里嗷嗷待哺。去年清明节的晚上,我梦见一男一女向我扑过来要抱我,他们先后叫出声,我是你外祖父,我是你外祖母啊。但梦里的两个人,始终是面容模糊。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它生命的源头,到底在哪儿?
这些进入我梦境里的场景,我现在已不予抵挡了。梦境里的经历,也构成了我人生的重量,它让我看到生命的繁花盛开,也接受着万物凋零万物生长。这就是人生。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