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思念

版次:011    2024年04月01日

□罗毅

甲辰年农历二月十九,必然会在中国文学史上写下沉重的一笔。马识途、齐邦媛,两位当代文学大家,以百岁之躯驾鹤西去,给细雨纷飞的清明时节,带来缅怀的哀思。

我出身行伍,学养粗鄙,于文学、书法是门外汉。多年以前,有习作在重庆黔江内刊《武陵山》刊载。接到样书,端详封面上的刊名,以沉稳、厚重的隶书标榜,遂知道书家马识途的名字。至于坊间称颂的《清江壮歌》《夜谭十记》等著名小说,却是闻所未闻。直到取材于马老故事题材的电影《让子弹飞》问世,才知晓旅居成都的革命家、文学家、书法家马识途先生,是籍贯重庆忠县的一代方家。

惊闻马老先生在110岁上仙逝,后学在艳羡老人高寿的同时,只能无奈地鞠躬作揖,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稍微晚些时候,齐邦媛教授在宝岛离世的消息又从网络上传来。我内心极度失落。相同的日子,两位文学大师齐齐远行,是命定的吗?

十年前,拜读那一本25万字的家族传记《巨流河》,我首次接触到台湾文学。因那一部直击灵魂的大散文,我记住了先生的芳名。

作家客居宝岛,于81岁时动笔创作,以一个女性的视角,从波涛滚滚的东北巨流河,写到深邃无尽的台南哑口海,描绘了纵贯百年、横跨两岸的时代风云。作品历时四年,方才杀青。

阅读《巨流河》,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作品的前半部分。爱屋及乌,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竟傻傻地一次次“对号入座”。

我步入重庆南开中学,寻访书中场景——两位书信寄情的少男少女,在1943年的夏天相见了。“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音。”但理智的张大飞瞬间松开了双手,催她快走,生怕双方陷进情窦初开的漩涡。对此,齐邦媛感念,“这一年的夏天,我告别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长江远赴川西。一九四三年春风远矣。今生,我未再见他。”

其实,张大飞、齐邦媛同为东北子弟。张父被日本人浇油漆酷刑烧死,大飞流落关内,成为齐邦媛哥哥的同学。齐母对烈士遗孤视同己出,照料有加。命运让张大飞与齐邦媛不是兄妹胜似兄妹。投身战场后的张大飞,生命中最大的慰藉,就是给妹妹写信。正如齐邦媛在那封未来得及寄出的信中所言:“我们是那样诚挚、纯洁地分享成长经验,如同两条永不能交会的平行线。你的成长在云端,在机关枪和高射炮火网中作生死搏斗;而我只能在地面上逃警报,为灾祸哭泣……”26岁那年,张大飞从陕西驾机飞往河南信阳空战,殉难他乡,“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

1999年,75岁的齐邦媛老人来到南京,前往航空烈士公墓祭奠。在黑色碑林中找到“张大飞,上尉”的名字时,先生老泪纵横,诀别五十多年的谜底终于揭开。还有什么可以言说?尘归尘,土归土,无语凝噎,唯有泪千行……

曾经,我与家人随团旅行台湾宝岛,行走至台南垦丁,我执意去往宝岛最南端的鹅銮鼻,寻找灯塔下的哑口海。面对大海汪洋,回想齐家从巨流河到哑口海,一路风雨艰辛,人生飘摇不定。试问狂风恶浪至此,为何会声消音灭?

因为作品的缘故,我记住了齐先生是1924年辽宁铁岭生人。甲辰年春节,旅行川西,突然想起老人已是百年寿仙。冥冥之中,携家人择道乐山。我要寻访先生念大学的地方,试看能否还原书中场景。

那一天,暖阳高照。穿过乐山棂星门,我虔诚地走进整饬一新的文庙,于大成殿旁的庑殿“密室”,静坐官帽椅,感悟当年风华正茂的女大学生,在此接受朱光潜、吴宓等大师耳提面命的幸福时光。那可是战火纷飞的年月哟,内迁乐山的武汉大学,在王星拱校长的带领下,大师们教书育人,弦歌不辍。年轻的学子,本是心向昆明的西南联大,命运却安排她在川江上航行,来到乐山接受高等教育。在这里,教务长朱光潜赏识学生齐邦媛的英文才华,亲自促请她从哲学系转到外文系,含泪教授英诗课,让众多弟子如痴如醉地背诵雪莱、济慈的诗歌,从此打下坚实的文学基础。

齐邦媛何其有幸!在外敌入侵、头顶日机轰炸的年代,能够按部就班接受正规教育,实在让人唏嘘不已。重庆南开中学六年,在张伯岺校长庇护下,阅读了大量中外文学作品,让其“智勇纯真、文质彬彬”。武大四年,朱光潜的英美文学、吴宓的文学与人生、袁昌英的莎士比亚,让其养成深沉内敛、温婉洁净的品质。文学,让其一生受用不尽……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那个温婉、和蔼、高贵的人去了。祖国宝岛,终成台湾文学推手齐邦媛教授的埋骨之地。

清明来临,为两位远行的文学大家送行,祈愿两位以文学照亮人生的大师一路走好!

(作者系重庆市金融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