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4年04月04日
□李晓
张大哥这一次是真的走了,享年68岁。
乡人老李,在医院是张大哥的送终人。那天下午,老李听医生说,张大哥可能挺不过当晚了。老李端来热水,拿帕子在他瘦骨伶仃的身子上擦洗了一次,算是他在人世洗的最后一次澡。张大哥去世前几天的一个下午,他朝空中伸出两指头,老李迅速凑近他身边,听清了他细若游丝的声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是想喝一口老家的土蜂蜜。老李急忙回乡找来土蜂蜜,等蜂蜜水端到张大哥面前,他已喝不下去了,于是老李用棉签蘸了蜂蜜水,在他嘴唇边擦了擦,也算是尝了尝人世的最后一点甜。
张大哥是一个守灵人,职业是哭丧,他患的是肺癌。医生说,病因或起于他长期守灵时的烟熏火燎,加上烟瘾极大。
单身汉张大哥在40岁那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他在乡下当起了守灵人,二是有天晚上起来方便,遇到大风,嘴突然就变歪了,后来才知道那是轻微中风了。
认识张大哥,是在一个朋友母亲的丧事上,他哭丧,哭得死去活来,把朋友也惹哭了,兄弟姐妹也在张大哥的引导启发下,齐齐跪到母亲灵前号啕大哭起来。
我奶奶90岁那年春天去世,通过乡人引荐张大哥到奶奶灵堂守灵。张大哥很是敬业,几天晚上没睡一个完整觉。我心疼他,叫他:“张大哥,你还是要好好睡个觉啊,不然人怎么撑得住。”他很是感动,伸出鸡爪一样枯瘦的手要同我握手,手臂上的条条血管清晰可见,如拱出土一样的乌青蚯蚓。张大哥告诉我,守夜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个请他好好睡一觉的人。张大哥听了我的话,他靠在那把自己带来的竹椅上打盹,竹椅被他的汗水浸润得光滑发亮。那哪是睡觉啊,简直就是一只站着睡觉的鸡,惊惊咋咋中眼睛一睁一闭。因为长期睡眠不好,张大哥黑眼圈下吊着两个沉沉的眼袋。
张大哥和我的亲人把奶奶送到老家墓地安葬后,按照风俗,主人家与这种人是不打招呼的,让他们拿了钱后直接就走。张大哥那天也按照风俗,拿钱后自己走了。
半年后,我在城里马路边见到了张大哥,他正趴在一棵小叶榕前喘息,见了我,他微微发颤的身子以蠢蠢欲动的姿势准备跟我打声招呼。老家风俗说碰到张歪嘴这种人,不要跟他们打招呼以免晦气。我没理他,张大哥不死心,他居然喊出声:“兄弟,你好,好久不见了啦。”我顿时就来了气,谁和你是兄弟呀!我侧身就走,给了他一个很大的尴尬。
事后,我又感到内心不安,觉得过分,不就是打声招呼嘛。哎,其实我也是一个多么虚伪的人,平时常教人要怀慈悲心肠,要对芸芸众生保持悲悯之心。可我对一个守灵人也如此冷漠相待。
我与张大哥真正熟悉起来,是他从乡下搬来老街租房居住以后,这样便于他接待在小城老街的业务。有好几次,他把乡下老家的蔬菜瓜果送到老街我父母家,也从不收钱,说是他老家兄弟种的,根本吃不完。
我觉得张大哥并不是一个晦气的人,他的心肠里有庄稼人的热心纯朴,加上他和乡人老李的亲戚关系,我和张大哥开始了来往。
有天我和老李去老街找张大哥,在那逼仄老楼间的斑驳老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小广告。在张大哥光线阴暗的小屋里,他向我回忆他的感情经历。46岁那年,一个村里的寡妇和他同居3个月后,就嫁给了同村王木匠,王木匠的存款比张大哥多。
张大哥58岁那年秋天,他突然向众人宣布,他要在生前把自己的“追悼会”给办了,还要办得隆重一些。他挨个通知:“请出席我的追悼会啊,谢谢光临!”
我去出席张大哥的“追悼会”。驱车到了他老家村里,黑压压一群人,鞭炮声响彻山梁,冥钱飘飞。村里刘大嫂给我手臂上戴了黑纱,我怀着微妙的心情,来到张大哥“灵堂”前,给他三鞠躬。张大哥突然睁开眼睛,露出满口黄牙说话了:“谢谢!”那一刻,我拿不准,张大哥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后来我听见,张大哥在“灵堂”后真的抽泣了起来。“灵堂”哀乐过后,请来的乐队纷纷开唱:《爱你一万年》《恰似你的温柔》《康定情歌》《一场游戏一场梦》……晚6时,张大哥亲自宣布:“开席!”大家轮流给张大哥敬酒,他和每个敬酒的人感情都很深,一口就吞。当然,张大哥开了“追悼会”后,他和《非诚勿扰》里那个病入膏肓开了追悼会后的人不一样,那人去跳了海,张大哥“追悼会”后,他去洗了澡,身上搓下了好多的灰。
张大哥,你这卑微尘土里的一生,你隐入尘烟,愿你去天堂享福,或在白云里自在地飘。(作者系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