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4年04月05日
□舒德骑
父亲早已辞世。他坟头上的荒草已有50个春秋的荣枯。
父亲生前是个喝了二两酒便欢天喜地的人。如今,一个人躺在杂草丛生的荒野中,够孤独够寂寞的了。每年,我们都要去看看父亲。母亲在世时,给他带去的是香烛纸钱,惟恐他在那边依然受穷受苦;儿女们给他带去的则是鞭炮、白酒、牛肉干或猪头肉,惟恐他老人家寂寞和时间长了没有酒喝。
今年,我踌躇再三,决定给父亲带去两本新出版的书。
或许是附庸风雅,或许是东施效颦。曾听一个老朋友说,那年她陪某著名作家回乡扫墓,作家在他的父亲墓前,既没有点香烛,也没有烧纸钱,而是含泪将他的成名作品一页一页拆下来烧化给他的父亲。这位作家的父亲肯定能识文断字且博古通今,如果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定然比领受儿子烧上几百亿冥币更感欣慰。
而我的父亲呢?我父亲基本是个文盲。到他死时,他连自己的名字“舒登贵”三个字也读不完整。如今要给他书读,岂不是难为他老人家不成?
父亲一辈子活得很可怜。他一辈子如同一头被蒙上眼睛的老牛,蹒跚着又饥又渴地拉着沉重的生活碾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循着碾盘边上那个圆圈,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地走完自己的人生。
他一辈子吃的是干枯的草,喝的是苦涩的水,眼睛上蒙的是黑布条。他不知道碾坊外面还有蓝色的天空,天空中还有五彩的云霞,云霞中还有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鸟儿们还能无忧无虑地唱着悠扬婉转的歌。
父亲是个铁匠。直到临死前的那几天,还在硬撑着极度衰弱的身体拄着铁棍去“上班”。父亲一辈子引以自豪的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而且这手艺已传了好几代人。一块烂炉钢到了他手里,如同揉面团一样,一会儿工夫就被他揉搓成了锋利的镰刀和斧头。父亲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他的儿子继承祖传的手艺,成为手艺精湛的铁匠。他那“父传子,家天下”“艺不孤身”的生存哲学不知在我们耳边重复了多少回。
可他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送我们上学堂去读书。他哪里知道,读过了几天书的儿女们,便会偷偷透过碾坊的缝隙去看外面的天空,便会看见天空中还有许许多多值得追寻和遐想的内容,便会生出许许多多飘飘缈缈五光十色的非分之想,便会回过头去看一头老牛蒙着眼睛气喘吁吁挣扎着走圆圈实在太痛苦太悲哀,进而萌生出另外一些谋生的办法来……
父亲带着我们这个家族赖以生存的祖传手艺进了坟墓,祖传的手艺到了我们这一辈人已经宣告结束——不知父亲和他的父辈们,对此是愤懑还是欣慰,是惋惜还是高兴?
不管如何,总之我又来了。带着这两年揉搓的文字,我到父亲坟上来了——想来那边也有识文断字的先生和学生,但愿父亲也能像生前求人念儿女的书信那样,求人给他念念。说不定父亲多听人家念几本书,也会像他的儿女一样,偷偷透过墙缝去看看外面的天空,看看天空中存在的内容,然后再回过头去,看看他的父辈们,心里也会滋生出无限的遐想和无穷的悲哀来。
我爱我的父亲和他的父辈们,我深深地爱着他们。我知道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他们的血液,我知道我延续着的是他们的生命。
死去的不能复活,而活着的人各有各的生存方式——随他们去吧!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重庆市江津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