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是川大中文系同学,虽然他已去世10年,但关于他的一些轶事,我却没有忘怀——

记忆中的莫怀戚

版次:009    2024年04月08日

莫怀戚长篇小说《经典关系》

2012年,莫怀戚与作者(左)。

□杨耀健

我和莫怀戚是四川大学中文系78级同学。岁月如水,淘去了无数旧事,他虽然已去世10年,但关于他的一些轶事,我却没有忘怀。

1

成圣成狂 一念之差

莫怀戚出身于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教师,受家庭熏陶,他自幼喜欢读书学习。他当过知青,做过电影院的送片员,担任过川剧团的伴奏。这些经历似乎都与文学无关,实际上却丰富了他的人生体验。

他最初迷上的是剧本。他来自剧团,总想写几个好剧本出来,便时常去图书馆借阅戏剧杂志。中文系的学生都想出成果,他只不过更痴迷,常常为此熬更守夜,憔悴不堪。后来听说瘦人长寿的居多,他心里才坦然一些。

莫怀戚创作的时候,是不欢迎别人打扰的。下课回到宿舍,他立即在桌上竖起一个文件夹,上面写着“自学时间,请勿打扰”,然后鸵鸟似地将脑壳藏在文件夹后面,或奋笔疾书,或冥思苦想。他大约给自己规定了每日的定量,倘若完不成,他便绝不上床。

他晚上写作要开灯,影响别人休息。偶尔觅得几句得意的台词,半夜三更也忍不住低声朗诵。久而久之,他的这种“倒行逆施”激起了公愤,同寝室的人都对他有意见,甚至有室友开玩笑,说要集资雇凶,将他“做掉”。

莫怀戚在宿舍成了众矢之的,只好躲到校园去念他的台词。有天早上,我见他鼻青脸肿,忙问出了什么事。原来,他前晚被巡夜的工宣队师傅当作小偷,他也以为对方是歹徒,于是双方在黑暗中发生互殴,打得头破血流。直到元旦节后,莫怀戚才得以“平反”。

不久,他的剧本先被系上选中,接着又被推荐到学校礼堂公演,出尽了风头。他还被选为文体委员,可任意挑选男女同学为他配戏,可谓扬眉吐气。

当时,以《伤痕》《班主任》为代表的短篇小说,在中国文坛刮起旋风,川大同学自发组织起“锦江文学社”,莫怀戚这才将注意力转向小说创作。文学的枝叶,在他心田里抽条成长,他在学生刊物《锦江》上发表了处女作,问世之初即获好评。

2

快乐与否 性格使然

有一年,班级组织去游览新都宝光寺,进了山门,大家或赏莳花,或观长联。不料经堂那边一阵喧哗,原来这位老兄又闯了祸。他不知怎么突发奇想,在神圣的经堂内拉起了心爱的小提琴,要为菩萨献上一首独奏曲。虔诚的佛教徒们,其愤怒之情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围着莫怀戚指指点点。幸亏我们人多势众,掩护着他突出重围。

大家接受了莫怀戚,都愿与之交朋友,还将他在川医读书的小兄弟莫党生戏称为“莫怀八”,带着一道去玩耍。其实莫怀戚不仅豪爽,亦极细腻,不单敏感,更为坚强。

他做过知青,生活节俭,衣着不求时髦,但求经久耐用。遇上宿舍停电,他就用煤油灯照明坚持写作。为了省油,他用两只大铁夹子夹住其他油芯,只留两束燃烧。那几年,你若在川大校园里看见一位常年穿运动衫、蓄长发、骑老式28圈加重自行车的家伙,准保就是这位老兄。

他的咀嚼肌发达,饭量大,因而能保持充沛精力,自称每天只睡六小时。他喜欢小酌两杯,也不在乎菜肴的好坏,有点花生米、豆腐干、猪头肉之类,便心满意足。同学们打平伙野餐,他担心伙食费超支,总要提醒说:“不要搞得太复杂,主要是吃个气氛。”

那时,糖、烟、酒都得凭票供应。一天深夜,我被连续的敲门声惊醒,一听是邻室老莫的声音,心内便有几分不悦,躺在床上气乎乎地问:“有啥事还不歇着?这么晚了。”莫怀戚在门外赔着小心说:“杨老弟,我今天光顾着写东西忘了买酒,你可不可以先借我二两,明天一定还。”

“我可没有这么多存货。”

“这样吧,只借一两。”夜游神赖着不走,并且降低了要求。见我仍不开门,发起急来,接着又说:“干脆,只借五钱,我抿一口,不然我睡不着。”

我终于明白,今晚要想清静,除非尽快打发他走,于是很不耐烦起身开门,倾其所有。他接过酒去,眼内放出光来,称我为“大救星”,千恩万谢地走了。

周期性的,有时他一人骑车外出,抒发独游的雅兴。他越阡陌,步泥径,到城外拉拉琴,去河边摘几枝杨柳,甚至钻进茅草丛睡个午觉,都极有兴味。回到学校,他会大肆吹嘘自己“逃了学”。

其实莫怀戚上课极认真,每学期他按所开的课程,准备了相同数量的小本本,把老师讲的要点、阐述、引申、举例全记上。临到考试,还要找同学核对笔记,生怕有所遗漏。不消说,他每期考试都名列前茅。

对于选修课他也颇为讲究,不选可学可不学的课,戏剧、电影、文艺批评、美学,他是必选的,且视同正课对待。他中学啃的是俄语,大学还是选这门外语,高兴了嘴里冒出几句,多为卷舌音,极不中听。

毕业之际,同学互相题词为念,我给莫怀戚题的,无非是祝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老兄给我题的是:“我们两个是好朋友。”

3

步入社会 不忘初心

大学毕业,莫怀戚先后在两所高校任教,继承了父母的衣钵。

他从前在中文系求学,如今在中文系开课,翻开熟悉的教科书,他如鱼得水。他给学生上课,典故讲得巧,例子用得活,大受学生拥趸,连不少外系的同学也跑来旁听他的课。莫怀戚说:“也许我走出学校就会胡言乱语,但对学生,我从不说瞎话,我是抱有责任感的。此心昭昭,天日可鉴。”

他成了受人尊敬的大学教授,住房也解决了,却依然展不开眉头。原因很简单:他的文学梦未圆。

老同学之间来往,大家谈及生活种种,谈及社会氛围,谈及各自的处境和困惑,都生出不少感慨。莫怀戚不禁文思涌动,又拿起笔来,潜心构筑他的小说。他信奉的是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话:“回到事物本身。”

他的中篇小说《都有一片绿茵》发表在《红岩》杂志上,内容是写不正常年代的婚姻,到了正常年代出现了裂痕。

时为20世纪80年代,离婚远未成为时髦,提出诉讼的男方,照例被说成是“陈世美”。莫怀戚闯入了这个“禁区”,命运的无情与个体的弱小,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展现,每个场景都重重撞击着读者的心灵。小说发表后引起了争论,见仁见智,各说不一,但大家都肯定,莫怀戚这家伙能写东西。

此后,他又陆续创作出好几个短篇,以头条位置刊载于《花溪》等纯文学期刊。他此期着重写作技巧的实验,对于多种外国流派进行借鉴和模仿。

莫怀戚同时也给报纸投稿,多为千字篇幅的人物速写,主人公或为市民,或为农夫,或为商贩,或为屠户,总之是些平常的市井人物。说来也怪,这些司空见惯的人物,一入老莫笔下,就变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他们的朴实憨厚、狡黠固执,被刻画得入木三分,读来令人忍俊不禁。《重庆晚报》为他特辟“市井”专栏,足见器重。

莫怀戚说:“我喜欢跟老百姓打堆。”在乡村集镇,在茶馆酒楼,到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听到他那爽朗的声音。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四面伸出触角,从社会生活中吸取丰富的素材。他热情大方,具有独特的人格魅力,很容易与人打成一片,有些人不清楚他的姓名,就给他取了一大堆绰号,诸如“络耳胡”“运动员”“体育老师”“骑自行车的那家伙”。其中最别出心裁的,莫过于称他为“开胡”,原因是他但凡去哪家冷清的小酒馆一坐,从此那家小店的生意就会红火,相当于打麻将开了胡。

4

勤于创作 中篇王者

莫怀戚具有敏锐的正义感,嫉恶如仇。他的不少千字短文,针砭时弊,嬉笑怒骂,读者看了都抚掌称快。有人因此评论说,莫怀戚的文章幽默机智,令人愉悦。知子莫如母,莫怀戚的母亲笑着说:“认真论起来,他爸爸还算得上有点幽默,至于他嘛,顶多有点滑稽罢了。”

的确,幽默并不是莫怀戚的刻意追求,他探索的是更深层次的文学。他觉得自己的作品尚未形成特色,故而瞪大眼睛,寻找新的坐标。

莫怀戚的二弟在西南政法学院做教研室主任,掌握的诉讼、刑侦等案例不少。有次聚会,他无意中翻了几篇,竟一下子心血来潮,好似打开了一座宝藏。随后,他闭门不出,过上了集中营式的封闭生活。他从社会上销声匿迹,文学圈也不见其踪影,有人甚至怀疑他患上了难愈的乙肝。谁知他已“疯”了:胡须忘了刮,衣衫忘了换,没日没夜炮制着他的“心理推理”系列小说。

“大律师系列”就这样问世了。1987年,当这个系列的第一篇作品在《芙蓉》杂志刊发时,老莫开拓了一个只属于他的领域。“大律师系列”发表十多篇,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单行本《大律师现实录》。

莫怀戚的创作进入了收获期,短短数年,他先后发表中篇小说35部,是重庆作家群里的中篇王者。

在莫怀戚任教的高校里,聘有一些外籍教师。交往中,他发现一个有趣现象: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在沟通时,常会发生困难和偏差:“老外”搞不懂唐诗宋词的意境,不明白忠臣贤良为何要以“香草”“美人”自喻,不明白中国人的固有心态。同样地,中国人也不理解“老外”的婚恋观、影片分级、环保意识等等。于是,莫怀戚孕育着更为庞大的规划:用形象的方式,通过小说的手段,花10年时间,对中华文化作一个较为全面的总结。10年以后,接着用专著的形式来反映同一命题。

长篇小说《经典关系》《白沙码头》接踵问世,获得学界和读者高度赞誉。惜天不假年,2014年莫怀戚骤归道山,使重庆失去一位好作家。

莫怀戚果然是我的好朋友,他将我的名字写入《经典关系》,说我精通文史。而我,珍藏着他的照片和赠书,并和同学朋友们长久缅怀他。

(作者单位:重庆市政协文史研究会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