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陪伴

版次:011    2024年04月11日

□郑中天

1954年清明节,我刚满11岁,第一次陪外婆给外公上坟。行前外婆对母亲交待:“好几年都没给你爸上坟了,我已买好了香烛钱纸,明天让小东(我的小名)陪我去上坟,让他认识一下墓地,今后我死了,就葬在坟头旁边。”

“婶,你过去常说,家孙坟上挂串纸,外孙坟上指一指,小东又不是家孙,为什么要他陪你去?”

“家孙现在还小,过两年我肯定要带他去上坟,让爷爷看他的孙子。”

“上坟的路坡坡坎坎多,小东,你要扶好外婆,别让她摔跤。我的腿有残疾,不能走山路,你在外公坟前替我叩三个头。”

(一)

母亲从小没叫过外婆一声妈,都是叫婶,这原因讲出来让人伤感。外婆早年结过一次婚,生了三个孩子都发“七疯”死了。那时的人不懂什么叫破伤风,接生婆用锈剪刀给胎儿剪脐带,孩子感染破伤风菌,到第七天就抽搐死亡,“七疯”由此得名。前夫病故后,外婆在城里给有钱的人家当佣人,直到33岁那年才改嫁给丧偶的外公。在外公家,外婆生了母亲和舅舅。随着时代进步,接生婆也学会使用消毒剪刀剪脐带,外婆生的孩子再也没发过“七疯”。为了保住这两个孩子,外婆不准儿女叫她娘而改叫婶,以为这样叫就不会克孩子。母亲和舅舅叫惯了婶,再也改不过来。

第二天,外婆换了一套新衣服,头上戴黑色绒帽,手上拄一根拐杖,外婆这身装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感觉她十分重视清明上坟的传统。我提着装香烛钱纸的布包包,陪外婆出门,先走路到七星岗,准备坐公交车到牛角沱。当我们走过和平路,来到通远门时,外婆望着偌大的城门洞突然来了兴趣,竟随口唱了一段童谣:“乡下的姑娘进城来,脚上穿的是绣花鞋,初一走,走到城门口,哟!哟!这么大个灶孔哪个好架柴?”

我不禁哈哈大笑:“外婆,你第一次进城的时候,是不是认为城门洞就是个大灶孔?”

“小东,你外婆这辈子是黄连水泡大的,苦哇!我虽然是乡下进城的姑娘,但我在城里帮人时,帮的都是大户人家,见过的世面不是普通乡下姑娘能比的,要不然你妈和你舅也不可能读这么多书……”

外婆的话让我肃然起敬,为了儿女的前程,她豁出老命种了二十多年菜地。我和外婆在七星岗乘公交车到牛角沱,然后步行到渡船码头,转乘木船过了嘉陵江,下船后有抬滑竿的在那里等客。外婆把抬滑竿的人看了一眼,拄着拐棍就去爬江北相国寺的上坡。

(二)

相国寺到松树桥有一条狭窄的小公路,还没通公交车,我和外婆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松树桥。外公的坟在松树桥附近王家坡的一个山坡上,有一条石板小路直通那里。

外公去世后,王家坡还有他前妻颜氏的亲戚,见外婆来上坟,那亲戚一边招呼外婆,一边抱着孙子过来带路。外婆见颜氏的亲戚抱着孙子,想摸那小孩的脸,小孩见外婆满脸皱纹,马上把脸转过去,不让外婆摸。外婆只好把手缩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对颜氏的亲戚说:“拿去给孙子买粑粑。”

颜氏的亲戚收了钱,为外婆带路更爽快,没走多久就到了外公的墓地。颜氏亲戚的孙子闹着要吃粑粑,外婆对那位婆婆摆了摆手:“你快去给孙子买粑粑,我们上完坟再回来。”

外公的墓地在一处杂草丛生的土山包上,和其他的墓地相比,颇有些寒酸。站在墓地上,能看见石板小路边上那棵高大的黄葛树。我把包里的香烛钱纸拿出来,发现不远处的墓地上立了一块碑,我好奇地问:“外婆,外公的坟上为什么没有墓碑?”

“你外公刚入土时,是立了墓碑的,由于年久失修,墓碑被雨水冲倒后便没了踪影。”

外婆在外公坟前点燃香烛,还用篾条挂了一串纸幡,我遵照母亲的交待,跪在坟前的草地上,对着外公的坟头虔诚地叩了三个头。外婆叫我和她一道烧钱纸。烧完钱纸后,我漫不经心地看着袅袅青烟飘向天空,外婆突然坐在坟前痛哭起来:“娃儿他爹,我来看您……”

外婆哭诉的内容,我听不清楚,她哭一会儿,歇一会儿,我只好在一旁傻傻地站着。突然草丛中有一只蚂蚱跳出来,我迫不及待地跑去捉,扑空了好几次,才捉到那只蚂蚱,外婆在坟头哭,我在草丛里玩开心。香烛燃完了,外婆哭够了,她站起来,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小东,我们回家吧。”

“外婆,你不去那婆婆家了吗?”

“不去了,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莫去打扰人家,我们顺着来路下山,到松树桥去吃豆花饭。”

听说吃豆花饭,我心里凉了半截,外婆在家经常推豆花,我早就吃厌了,好不容易出来吃顿饭,又是吃豆花。我忍不住发起牢骚:“外婆,我不吃豆花饭,宁愿吃小面。”

“我知道你不想吃豆花,外婆今天给你炒一份回锅肉。”

外婆今天怎么啦?我故意说话顶撞她,她居然没有冒火,还要奖励我一份回锅肉。想来想去我终于明白,外婆说吃豆花饭已经成了习惯,因为馆子里豆花饭最便宜,心里想着给外孙炒个荤菜,嘴里仍然说吃豆花。

在松树桥一家小饭馆,外婆点了回锅肉,青菜豆腐汤,还要了一碗“冒儿头”。堂倌先用大碗盛饭,再用小碗盛饭,正准备将小碗的饭扣在大碗上时,外婆对堂倌喊:“伙计,小碗装的饭,不要扣在大碗上,把两个碗都端过来。”

外婆让我吃大碗盛的饭,自己吃小碗盛的饭,把“冒儿头”一分为二,能节约一点饭钱。难得外婆大方一次,回锅肉下饭真是大快朵颐,外婆见状笑道:“小东,你是饿死鬼投的胎呀!筷子头翻得这么快,吃相好难看。”

“外婆,好久都没打牙祭了,这回锅肉炒得好香!”

上完坟回到家,外婆很高兴,她和母亲在房间交谈上坟过程中发生的事情,我知道外婆想百年后葬在外公的墓地旁,她要求母亲去找石匠,把外公丢失的墓碑再重新补上。

(三)

第二次陪外婆到王家坡上坟,是1959年春节前夕,当时外婆已经76岁,但精力仍然很旺盛。我那时在重庆二中读高一,牛角沱这一带的路,早就烂熟于胸,嘉陵江边福民面粉厂下面,就是过渡的码头,但外婆的步伐已没有前次上坟时那么稳健。

当我和外婆来到王家坡外公的墓地时,我和外婆都傻眼了,原先的坟包没了踪影,变成了一片菜地。外婆去问颜氏的亲戚,才知道公社生产队收回了社员的自留地,外公的墓被当作无主坟给刨平了。外婆绝望了,她百年后葬在外公旁边的愿望落了空,禁不住老泪纵横,哭诉命运对自己不公。

我扶着外婆从小路下山,坐在路旁黄葛树边的石头上歇气,外婆失控的情绪开始缓解,并自我安慰道:“人死如灯灭,死后葬在哪里都一样,你外公的坟没了,我和他的缘分也到头了。剩下的日子,活一天算一天,我有儿有女还有一堆孙子,他们不会不管我。”

外婆的晚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母亲退休后一直在家中陪伴她。外孙和外孙女都已结婚生子,外婆膝下子孙环绕笑口常开。外婆是1977年阳历9月去世的,也葬在江北,离94岁只差两个月。墓地前后左右都是绿油油的菜地,从菜地里来,回菜地里去,外婆魂归故土,长眠在生她养她的土地上,满足了晚年最大的心愿。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