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漫步

版次:011    2024年04月12日

□李晓

有一天,我在妈妈的老房子里,身体陷入破了几个洞的旧沙发,疲乏之中小睡过去,我打起了轻微的鼾声。等我醒来,发现妈妈正怔怔地望着我。

妈妈轻声说,你长得越来越像爸爸了。爸爸生前,也时常把困顿的身子陷入沙发,老年斑密布的脸上,皮肤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有时小憩过去,呼噜声中胸前落满了婴儿呛奶一般的鼾口水。3年前的秋天,爸爸从老街驾着仙鹤而去,而今化作星星的眼睛,依然俯瞰着人间大地上的亲人。妈妈之前还对我说,看你说话的腔调,皱着眉头想事情的样子,越来越像你爸爸的神态了。爸爸的样子,在我心里,一直固定在50岁上下的年纪,走路缓慢,对没有到来的日子,总是充满了沉沉的忧虑。爸爸到了79岁那年,因为严重痛风,双脚长满痛风疙瘩,如果没人搀扶,几乎就不能独立行走了。我心里至今不能接受爸爸衰老后的样子。

妈妈的话,让我忍不住暗暗吃惊。有时我对镜打量自己的神态,说话的腔调,很多杞人忧天的想法,真的越来越与爸爸神似了。这是强大基因的不可抗拒。时光在不动声色中把我雕刻成爸爸的模样。这让妈妈对我的依赖更深了,每当我在她身边,她就有爸爸回来的奇妙感受。

爸爸和妈妈的一辈子,差不多就做了三件事,工作与种地,把孩子养大,后来变老。爸爸坐过几趟飞机,中国地图上的省份,走了七八个。妈妈的一辈子,从没有出过远门,一双小脚还没有跨出过重庆。汗水中的盐,泪水中的苦,笑容里的哀愁,消费着时间,却也账目清清楚楚。爸爸走以后,妈妈说,这辈子没啥其他想法了,就想当曾祖母,享受一下四世同堂的欢愉。

很多人的一生,就这样把生活流程走完了。从蓓蕾初绽,到老树虬枝,最后爱恨入土。时光的大雪,片片飘落铺展成皑皑雪原,雪融后满地泥泞,尘埃厚重。我们接受着时光的打磨,从豪情万丈到心平气和,从展翅翱翔到羽翅收敛。

朋友老牟83岁的父亲,两年前的一天,平时脾气温吞的他突然之间变得暴躁易怒。有天,父亲在家里对母亲咆哮着要离婚,惹得老牟的母亲伤心哭泣。老牟赶到父母家,暴怒的父亲指着母亲说,你看你妈,老不正经,伤风败俗啊。母亲把事情经过给老牟作了交代。原来,父亲一直尾随着跳广场舞的母亲,主要目的就是去盯梢,有次父亲发现一个老头子请母亲跳了一曲舞,冲动的父亲当场冲过去同那“老不要脸”的老头子厮打起来。

这个心结,让父亲消化不了,他果断地提出要同母亲离婚,还把离婚的家产家当在本子上分得明明白白。经过老牟耐心劝解,父亲终于咽下了这口气。然而,接连发生的事,让老牟隐隐感到了父亲的不正常。母亲外出走一步,父亲就要在后面跟随一步,疑神疑鬼的父亲,总是担心母亲“晚节不保”。有一天,外出的父亲,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好不容易走到了自家小区,却忘记了楼层,最后还是在一个好心邻居的护送下才回到了自己的家。老牟把父亲送到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父亲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就是严重脑萎缩导致的老年痴呆症。老牟明白这个病导致的后果。3个月后,父亲忘记了家人的名字,有天他望着老牟问:“你是隔壁的,来我家干啥?”老牟大声说:“爸爸,我是您的儿子啊。”父亲搔搔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啊,对啊,你是我儿子啊。”一会儿后,父亲又木然地望着老牟问:“你到底是谁啊?”老牟很是难受。父亲的记忆好比鱼,只有短短的7秒。父亲的脑子,陷入了时光混沌的沼泽。

有次父亲上厕所,也不知道怎么出门了。老牟推门而进,只见父亲的裤裆里全是屎尿。老牟赶紧给父亲在卫生间里洗澡,父亲本能地蹲下去,他还懂得在他人面前害羞。老牟擦洗着父亲的身子,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肉塌了,骨头上薄薄的皮就像泄了气的一架老鼓。老牟从父亲的瘦骨头上,搓下好多灰,也许根本就不是灰,是骨头上老去的皮。老牟给父亲洗完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老头儿焕发了精神,突然开口问:“你是我啥人啊,要对我这么好?”老牟说:“爸爸,我是您儿子啊。”老头儿点点头说:“还是儿子好。”

父亲在家里总是闹,深更半夜起床收拾衣服嚷着要回老家去。受尽父亲折磨的母亲,与老牟商量后要把父亲送到一家养老院照顾。等老牟把父亲送到养老院时,他对父亲说:“爸爸,今后这里就是您的家了。”父亲点点头说:“好啊,这里好。”可当老牟转身回家时,父亲又嘟嚷着跟随他,回头望见父亲那委屈、可怜甚至是哀求不要丢下他的目光,老牟的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老牟把父亲,又搀扶着回了家。

今年春天,老牟的父亲在医院去世了。临终前的第三天晚上,记忆回光返照的父亲,突然从枕下摩挲出一张存折,他告诉儿子:“这个,都是给你攒下的。”打开存折,是这些年父亲勒紧裤腰攒下的17万元钱。

老牟跟我聊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他跟我说了一句话:“我们总以为父母不会老,一直护佑着儿女子孙,却不知时光也在慢慢啃噬着他们,等他们老了,我们也在追着他们的脚步。”

那天,我与老牟望着阳台外边城市的灯火,陷入了很久的沉默。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