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一只蜜蜂抵抗死亡

版次:011    2024年04月12日

□谭岷江

四月的午后阳光下,院坝地面温度越来越高。在一本书的陪伴下,我感觉体内整个冬天积淀的寒意正一点点地被热浪蒸发驱赶。微风吹来,几乎在无意之间,我合上了书,低头看了看地面,发现一只蜜蜂正吃力地爬上我的左脚皮鞋,似乎在寻找失散的亲人,也像在寻找美丽的花园。我知道身上只有红色的心跳,从来没有花蜜和绿荫,便将它轻轻地抖落在地上,打量着它,希望它能够展翅飞去。

风轻轻地,地面暖暖的气流正回旋上升,此时正是所有拥有翅膀的动物自由飞翔的最佳时节。然而,它始终在地上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根本无法飞翔。它一定是身体受了伤,或者翅膀有恙,或者在不远的地方,它和伙伴们正在采蜜,为了抵抗一个它们认为会伤害自己的敌人,它毫不犹豫地当了一次勇士,蜇了这个敌人,失去了蜇敌的尾刺,伤及了内脏,它知道注定会死去,便离开朝夕相处的伙伴,也或者被注定抛弃,最终堕落在这个方圆二十米左右的地坝。它成了一只孤独的蜜蜂,我希望它只是翅膀受了伤。地坝虽然不大,但对于失去飞翔能力的它,却是一片汪洋大海,凭借它本色自然地行走,根本无法走出地表温度越来越高的“热海”。

它在地面上行走,极像学步的孩子,又像摇晃的老人。我望着它,只能用自己的身体遮挡阳光,让它能够减少阳光的直晒,但很快我就发现,原本有益于它飞翔的热浪不停地弥漫升腾,让它的大脑变得越来越昏眩,它摇晃了几下,竟在一处人眼看不出的“沟壑”,摔了个“六脚朝天”;它艰难地在地上翻滚,试图重新站立起来,可四五秒钟后,它依然在艰难地翻滚,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我看了看它,想起午饭后我本来准备陪儿子上街闲逛,可儿子突然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约他到就读的高中去打篮球,我只好拿了一本书,带着手机到小区下边的院坝,没人的时候我就拿出书来读,有人路过时,我就一本世俗地看手机——坦白地说,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世俗,多数时间我都希望有人路过,因为即使读着书,我也在聚精会神地想着手机上的信息。正是受了手机的诱惑,我才低头看了看地面,看到了这只蜜蜂试图爬到我身上的“序曲”,有效避免了我突然起身走动时,在不知不觉间将抖落的它踩死的罪过。在这个清明假期的某天午后能够和它邂逅,这肯定也是一种人生和蜂生的缘分,我弯下腰去,看了看它,将它扶了起来,可它没走多少步,又被我完全看不出的“沟壑”绊倒了,它又在那里努力挣扎,依然是无法翻转身子,实现正常的站立。

我叹了口气,又弯下腰去,掏出一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将它托在里面,将它放到十米外树荫下的灌木丛中。可它在叶子上依然站立不稳,它试图用两只后腿用力地抱住小小的叶子,可它最终摔了下来,落在低两三毫米的另一片叶子上。它可能吓坏了,停止了挣扎,也停止了摇晃,只用两只前腿不停“洗脸”,试图让自己立即清醒冷静过来。在那两三秒钟内,我觉得它真像一只正常的健康的蜜蜂,在几秒钟之后就会振翅而飞,在我的目送下飞向蓝天。可它始终不能飞起来,微风吹来,又摔落到了低一毫米的第三片叶子上。它开始努力地挣扎,不断地撑起它最坚强有力的后腿,一次次地试图站立起来,但它一次次地失败,最终摔倒在这片叶子形成的“绿色峡谷”。在我看来,这片叶子比其他叶子都大,正是适合它休息的“避风港”和“养生居”,可它始终想向前行走,不知道前面有许多摔倒跌落的危险。

我害怕它摔伤,只好尊重它的选择,将它移到树荫下的花台。它依然摇摇晃晃,像一个无法拄着拐杖的老者。花台上有几株矮小的小草,烈日完全照不到这里。我想,这或许是它养伤的最佳地方吧。可我很快发现,花台上有三只蚂蚁正在爬行,它们或许嗅到了这只孤独的蜜蜂,聚在一起用触角碰撞后,一只蚂蚁很快转身离去,极像是去招引援兵,另两只蚂蚁潜伏在两厘米之外,虎视着这只无法飞翔的孤独的猎物。

我开始为蜜蜂的命运感到绝望。可它依然在花台上坚持行走,有几次甚至离虎视的蚂蚁越来越近,甚至近得不到半厘米,反倒吓得两只“侦察兵”蚂蚁唯恐“打草惊蛇”,急忙迅速后退。失去翅膀的它,会被这些平素时它瞧不上的地面蚂蚁所肢解吞噬吗?我又掏出一张餐巾纸,在树背后的灌木丛里,为它“修”了一条平坦宽阔的高速通道,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移到上面。看着它在上面依然挣扎着行走,我突然想到,蚂蚁也是可以爬到这上面来的,这只蜜蜂的命运,并不掌握在我的手中,也不掌握在它的努力中,而在于它能不能在最快时间内恢复飞翔。对于一只孤独的蜜蜂来说,失去了天空,就意味着拥有了地面的坟墓。

此时,我的电话响了起来,原来是一个久未谋面的文友从上海回重庆“清明”祭祖,路过小城想和我见上一面。我和文友约定了见面地点,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灌木丛。离开灌木丛的一刹那,我最后一次望了望那只孤独的蜜蜂,依然为它的命运沮丧而绝望,可它依然在那里摇晃着走动,它努力撑起的后腿,似乎在嘲讽着我的灰心与放弃。

最近两天来,我始终不知道蜜蜂的最终命运究竟如何。每次从灌木丛边路过,我都会将目光投向另一个方向。我知道,筋疲力尽的它孤独游弋在地面,最终肯定会极大概率地被蚂蚁肢解。若是如此,我真害怕看到它遗留的残翅躺在花台,像金刚碑一样,风吹不动,雨冲不走。可我始终期待着,大自然肯定会有奇迹,即使它永远无法飞向天空,但是,在清明节第二天下午的地面“热海”,陌生的我曾用目光和心灵,陪伴着有一面之缘的它,抵抗了一段时间的死亡。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重庆市石柱县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