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4年04月13日
□程彧
在金佛山东坡的大山脚下,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叫瓦厂湾。
瓦厂是农耕时代的产物,挖泥筑墙烧瓦,伐木修房造屋,在哪里都很常见。金佛山脚下瓦厂湾的瓦厂,跟别的也没有不寻常之处,瓦窑已经无迹可寻,瓦厂湾只是那一大块曾经被瓦厂烧出的青瓦覆盖过区域的代名词。
坤强的老家在瓦厂湾,大有镇大保村。每次看他的朋友圈,只要他回到老家乡下,朋友圈的地址一定是在“世界的中心瓦厂湾”。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从出生开始,他所吹打过的风霜雨雪,见识到的人情冷暖,历经过的世事变迁,组成不同于别人的独特世界。家是原点,无论半径多小多大,都是围绕这个原点在自己的世界旋转。故乡,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本来我以为跟瓦厂湾这个陌生的地名不曾有过交集,出于好奇南川区作协主席的世界中心,独自悄悄前往打探。没想到这一回走下来,不得不感叹世间事的奇妙。
按照地图导航,很容易搜索到大保村的瓦厂,在“大金佛山178环山趣驾”线上的一个小地名。大金佛山环线178公里,沿线开发出来509个景点,其中并不包含瓦厂湾。从G69银百高速大有互通下道,沿243国道往南穿过大有镇,一路回环曲折下到学堂坝,折回头走环线往上数里,在路边一排叫渝黔农家乐的三层楼房附近终止导航。那一片区域就是坤强标注的世界中心瓦厂湾。
事先也没有打听路,中午在农家乐吃了泡面,问邓老板知道不知道雷坤强?邓老板很热情,晓得晓得,你从门前这条公路一直往前开,中途有一个房子要从旁边转过去再弯回来,不下坡,过三条河沟爬上坡,三岔路口就是他家。
邓老板说得详细,我听得云里雾里。见我要懂不懂,他又说坤强在城里,基本上不在老家。他的父亲叫雷继超,你到那边问雷书记,哪个都晓得。为确保我顺利找到,邓老板还跟雷书记打了电话,雷书记正在山上的药材园地里做事,答应马上回家在门口的路边等我。
支路是一条水泥硬化的乡村道路,弯多路窄,如果有对向来车,会车略有不便。不过看得出来这条路上走过的车并不多,全程也没有见过一辆。路虽不宽敞,开着车却心情舒畅,穿行密林之间,落叶盖住路边的杂草,有小花朵顶出头来招摇;没有树的坡上也有一湾湾的梯田,每一块田都不大,明亮亮的水,像弯弯的月挂在坡上,也有少许的庄稼。没有田和树的地方,冬天干枯的茅草在太阳下焦黄,只有稀松的嫩草艰难地长在春天里。
时过中午,经过的几个房屋炊烟已歇,远近不见人影,也无鸡犬相鸣,天地安静。空气中残存的一些柴火余温,被风裹挟进车窗,夹杂了油茶的香。平坝地区疯狂一时的油菜花,这时节已经完全卸下浓妆,堆砌起大块大块的青绿,瓦厂湾海拔超过千米,时间走得缓慢,水田夹着那些地块,除了跑得快的青绿,也还有油菜花亮着黄。
记不清过了几条河沟,从一个最深的沟谷绕过去,刚刚爬上坡就听到有人在山上的敞亮处远远地喊,也听不清喊的话,直觉就是正在等我的雷书记。
见了面,雷书记跟我预先想象的样子差异很大。早就从坤强那里听说过他父亲当了很多年村干部,我以为他应该是身材比较高大,面孔有些威严,然而站在路口的却是一个大约一米六高的精瘦小个子,额上皱纹不深,眼眶微突,鼻梁挺直,目光慈和,薄唇笑意盈盈,看得出来是善于言语之人,山中岁月养出的肤色干净滋润,一头黑色短发杂乱,掺了几根数得清楚的白发。
雷书记夫妇住的老屋是一个三面瓦房围成的院子。从侧门进去是烟熏火燎的灶屋,屋内光线微弱,灶门上方悬着的腊肉焦黑滴油。眼睛适应屋内的光线,大致扫描一番屋子陈设,我心里陡然冒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从灶屋穿过去,进入院坝的台阶,雷书记就打开了话匣。
今年将满七十岁,1988年当生产队记分员开始,进入漫长的乡村干部历程,从社长到村主任,又十年村支书,直到2015年到龄卸任。踏实耕耘乡村26年,见证了农村的改革发展,带领乡亲修路造屋,引进多种经营,种植烤烟改善民生,栽培药材提振经济,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院子紧靠后面的蜂桶岩,杂木柴山生长茂盛,饮用水从山上四季不枯的龙洞下来,前面坝子底下的土地栽种的中药材黄柏正在发芽抽枝。从院坝远远望去,山峦起伏跌宕,极目处一堆若隐若现的白色群居,那是大有镇的所在地。拦在大有镇后面的,大指拇山像一个丰满的乳峰,小指拇山挺直一根向天手指,罗伟城、轿子山在清朗的蓝天下尽收眼底。眼前的风景,分明是一片没有被凡尘叨扰的世界,蓊郁静谧,自得人间。
我曾经在涪陵工作十年,1991年下派到大有乡挂职担任一年副乡长。每次下村都是跟着当时的乡党委书记蒋淑贤,去得最多的就是大保村。从乡政府出来,下一个很长的陡坡石板路到学堂坝,又爬坡上去,几落几起,到了大有乡的最远处大保村。蒋书记似乎患有严重的气管炎,走山路总感觉他时常呼吸不畅,嘴里又离不开那根叶子烟杆,一路上还给我不停地讲三国故事,我经常害怕他讲着讲着就出不来气。走走歇歇到了村干部家里,必围坐火塘边一边谈工作,一边喝油茶,腊香浓郁的油茶里,浮起三两个荷包蛋。大有油茶俗称干劲汤,喝了干劲汤,一天山路走下来,不饿也不累。
大有工作一年,还记得住的唯有大保村的银杏树。在上了年份的瓦屋前面,有几片比较大的银杏树林,每棵树都同样年纪不小,枝叶繁盛,显得高不可攀,冬天的时候寒风掠过,金黄满地。
说起陈年往事,没想到雷书记的老伴一阵惊喜,她的母亲跟蒋书记的父亲竟是亲兄妹。只是时间过去三十多年,他们也记不起是否有个年轻的副乡长跟蒋书记一起在他家喝过油茶。那时雷书记已经是大保村主任,蒋书记去大保应当会到他家里的。难怪我一进屋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178环线分路,到雷书记家的道路恰好也是一条闭合的环线。离开雷书记家的时候,冥冥之中似乎得到指引,没有从原路返回,选择继续往前。贴着金佛山下蜂桶岩行不到二里,在一个叫打鼓嘴的地方,记忆深刻的那一片银杏林突就闪现出来。
那些数十米高的古银杏树,虬枝围绕树身,一重重往上盘升,看似杂乱无章,却互不干涉交错织成密网。最粗的一根树干两人才可合抱,大多上了年岁的银杏树,树干和枝条都已经被时光剥夺走皮肤,只剩下筋骨一条条从下往上裸露出来,肌理清晰,坚如硬铁。有裂开到顶的宽缝深深嵌进树心,像古老的皱纹。那些织就的丝网,堆满了嫩绿细叶。
我终于确信这是我曾经来过的地方。三十二年前,我的脚走过瓦厂湾的路,我的身吹过瓦厂湾的风,我的嘴喝过雷书记家的油茶。以为从没来过的陌生地方与人,原来都是久别重逢。
坤强是幸福着的,父母健在有来处,老屋依旧根深藏,瓦厂湾必然是他的世界中心。
我也曾经在此地享受过金佛山的庇佑,千年古银杏树,拔节的椴树密林,尘封深处的记忆,三十二年过去,又把我牵回这里,重新认识这里的一切,春风和畅,阳光迷人。
瓦厂湾,你也是我的世界中心。
(作者系重庆中烟文联副主席,南岸区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