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4年04月13日
□刘冲
我的阿公和外公是老庚,年轻时都是在当地场面上的人,最先是酒肉朋友,当我爸与我妈结婚了,他们老哥俩又成了亲家。
阿公和外公都没有什么文化,这样说,也许有为尊者讳之嫌,事实上他们都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直接说是文盲也没什么不妥。但就是这两个乡野村夫,却都是讲故事的高手,在书籍严重匮乏、文学异常荒漠的时期,正是他们讲的那些故事给了我最初的养分和无心的引导,后来我能成为一个文学发烧友,或多或少都与他们的启蒙有关。
外公做吹鼓手,从13岁就开始学艺跑江湖,大大小小的红白喜事做过不少,千奇百怪的人间事见过听过很多,因此他讲的故事几乎都是他亲身经历的所见所闻,按现在的说法,应该叫非虚构写作或叙述。虽然其中一些故事的主题提炼不够、情节稍显拖沓,但因都来自他的耳闻目睹,讲起来自然也是绘声绘色,现场感十足,人物有血有肉,细节翔实生动,不会因编造而显得穿凿附会、重复雷同,而且每一个故事的时间、地点、人名都一应俱全,听起来很真实很亲切,用如今的流行说法就是很接地气。
小时候听外公讲故事,主要还是听个稀奇,后来才慢慢体会到他讲的许多故事,都在讲述如何为人处事、待人接物以及随机应变,其中不乏仁、义、礼、智、信的传统理念的灌输,基本上暗合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尽管也夹杂着一些因果报应的宿命。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平缓地讲着讲着,外公偶尔会突然提高嗓音,神情激动,引申感慨一通了。为此,有人嫌说教而离场,我却始终坚持到最后。我的乖巧,自然包含着私心,让外公高兴了,每当觉得没有听过瘾,缠着他再讲一个时,都能如愿以偿。吧嗒几口叶子烟,猛喝一口老荫茶,又精气神十足地说:“好!再讲一个就再讲一个嘛!”
严格地说,阿公不是讲故事,而是说书。1949年后,阿公患眼疾双目失明了,很多年都成天和几个要好的老哥们抽烟闲聊,时间一长感觉日益无趣,便请他曾当过私塾先生的远房幺爸给他读《三国演义》。没读几天,幺太公觉得累,想撂挑子,阿公当然不依不饶,被逼无奈,幺太公就跟他赌:除非我读一章回你能复述,否则就不读了!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阿公的复述不仅八九不离十,而且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拿捏得很到位,完全不逊色于茶馆里的说书人。于是,幺太公读一章回,阿公说一章回,叔侄俩合作得相当愉快。读完之后,幺太公竟然主动要求阿公从头至尾再一个章回一个章回地说一遍,他再对照着书提示查漏补缺,越说越熟练。
后来,阿公开始和几个老哥们偷偷躲在家中说书度日了,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被谁偷听到了,阿公说《三国演义》比以前茶馆里的说书人说得还好的议论渐渐在村里传开了。每年夏天,晚上睡不着觉,许多人都到村口的十字路口乘凉,便有好事者来请阿公去乘凉说《三国演义》。阿公开始还有顾虑,以各种理由推托,家里人也是极力阻拦,可最终没扛住轮番的邀请,实在抹不过情面,阿公松口答应试着说一次,如果大家觉得说得不好就此打住。孰料第一次说就博得满场喝彩,递烟递茶者争先恐后。从此,每到夏天年复一年听阿公说《三国演义》成了小村的保留节目。因从小跟阿公阿婆住,到我五六岁之后,一到夏天,只要不刮风下雨,每天晚饭后牵着阿公去村口的十字路口便成了我的固定任务,然后坐在他身边听他说书,常常因熬不住睡着了,散场时让别人抱着送回家。有一次,阿公因身体不适没有去,大家很失望,四叔公自告奋勇:“今晚玖哥身体有恙,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在下替他说一段,可好?”令他极其尴尬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回应,接着就有人陆陆续续一手提着凳子一手摇着蒲扇回家睡觉去了。
但阿公的说书不同于外公的讲故事,因为存在风险。在特殊的年月,《三国演义》也不准读,更不准传播。为此,尽管在四个路口都有人自愿放哨,阿公还是若干次被潜入听书人群的村支书当场抓了个现行:“刘相玖,你刚才讲的是啥子东西?!”“报告支书,我讲的《三国演义》。”“明天到大队部来办学习班!”“好。”每次到大队部挨训,下午快收工时去接他回家,都会看见阿公在村支书义正词严地训斥下,毕恭毕敬地保证:“感谢支书批评教育,一定好好改正,再不敢毒害广大人民群众了!”但他总是检讨后就忘,反复说书,反复学习,反复挨训,反复保证,周而复始。以至于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到后来忍不住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无数次被训得像孙子一样,还要冒险去讲,究竟是为什么呀?难道就为了那一壶老荫茶和抽不完的叶子烟?难道就为了讲到高潮或精妙处的阵阵叫好声?不过,他的这种坚持和反复,受益最大的确定无疑是我,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国演义》就不是先读完的,而是先听完的。
故事听得多了,小小年纪的我也有了再传播的冲动,而且讲故事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打猪草,听了故事的小伙伴人人都会自觉自愿抓几把草给我;比如剥苞米,几个故事讲完,几箩筐苞谷棒子已被剥得光溜溜。有如此利好,听来的故事讲完了,就不得不逼着自己开始编故事接着讲。这大概可算是为日后写作进行铺垫准备的初始训练,由此说阿公和外公是我从事写作的启蒙者和引路人,大概也不为过吧?
(工作单位:中国眼镜科技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