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4月15日
□秦维
20世纪80年代初发生在长江上游的那场特大洪水退去之后,我便坐船顺江而下到万州读书,那一年我16岁,那时万州还叫万县。因为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母亲不放心,她让父亲送我。
父亲不大爱说话,在我们老家把他这样的人叫“闷声儿”。年轻时除在辽宁抚顺当了三年兵外,父亲就再没有走出过县城。到了万州已是晚上10点,父亲带着我在二马路一家叫“美味春”的旅社住下。
我读书的学校距离万州城区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是一家三线企业办的技工学校。第二天一早父亲便把我叫起床,简单洗漱后我们就提起行李往较场坝车站走。父亲与我说好,他把我送上车后就买船票回家。我巴不得,早就盼望自己能够真正彻底“自由解放”。
到了较场坝,天才微微亮。父亲让我看好行李,自己则挤进人群里去为我买车票。父亲把车票递给我后,又小心地摸出一张“大团结”迅速地装进我的内衣口袋里。父亲替我装好,并且帮我一层层扣完扣子,又刻意在我左胸上面压了压后,让我一下子就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父亲轻声地说:“放好,莫丢了。”
此时天已亮了许多,车站内也越来越嘈杂。一辆红白相间的老式客车从人群中生猛地开过来,一群人跟着追着跑着尖叫着,那阵势好像不把客车死死拉住誓不罢休。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上车,过道上早已拥挤不堪。我看见父亲已转到正对我的车窗下,踮起脚望着我,眼里闪着泪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终于等到客车开动,此时我又清晰地看到噙在父亲眼眶里的泪水流了出来。我看见他冲我高高地举起右手,这是他第一次客气地向我挥手,并且越来越远。很快,我就收到父亲的来信。他在信的末尾说,可能就在他冲我挥手的时候,钱包还是被人偷了。那次父亲是怎样回去的,至今还是一个谜。
我第二次看到父亲流泪,是二十多年后他老人家最后一次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半个月前,父亲已开始滴水不进,大哥、我、弟弟和妹妹轮流去医院照顾他,但父亲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弥留之际,他双目微合,平静安详,任凭我们凑近他的耳朵轻声呼唤也再无力睁开双眼,只是偶尔嚅动一下嘴唇,欲说不能。
其实,父亲早就明白他快走到生命的终点,只是无法表达而已。每次当我们走进病房,他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好像要把我们几姊妹深深地刻进他的心里去。而当我们也把目光转移到他的身上时,他又总是轻轻地合上双眼后慢慢地转过头去面对墙壁,好像生怕让我们看出他对我们的不舍而感到悲伤。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父亲的眼角沁出了一滴眼泪。没过多久,医生就直起身来朝我们遗憾地摇了摇头……
父亲走了,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每当我想起父亲,总是仿佛又看到他在车站,踮着脚看我时眼里噙着的泪光,看到他在生命尽头时流出的最后一滴泪水。
(作者单位:重庆前卫科技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