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小书回到小村

版次:011    2024年04月18日

□李晓

我18岁那年从小村来到一个乡里工作,照小村同乡的说法,我是谋得了一个铁饭碗。

我能够去乡里工作,堂伯说,一是祖宗积德,二是他确实看到祖坟冒青烟了。祖宗积德,我不清楚,祖祖辈辈们在土里翻滚求食,所谓积德也就是本分为人罢了。堂伯说他看见我家祖坟冒青烟,纯粹是出于安慰我,他62岁那年就患了白内障,一眼望出去的景物,全是雾蒙蒙的。

堂伯是我爸的堂哥。堂伯家有两个儿子,当年我的这两个堂哥,一个在建筑工地当包工头,一个在城里开歌舞厅。堂伯在心里根本看不上他的两个儿子,满是鄙夷的神情。堂伯说,这两个家伙,眼里全是钱,满身铜臭。有一次堂伯进城,我那开歌舞厅的堂哥,为表示孝心,把我堂伯请到歌舞厅唱歌,还给堂伯请了一个女舞伴,气得堂伯当场发火:“你把我当成啥老汉儿了,你给我滚!”堂伯待我,比亲儿子还亲。堂伯对我爸说过一句话:“兄弟啊,我们这个村里的李家人,今后就看侄儿的造化了。”我爸对我期望倒不高,他说,一辈子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我在乡里工作后,堂伯常来乡里看我,他带了山里的土货。晨曦中,佝偻着腰的堂伯挑着担子咿咿呀呀穿过露珠淌落秋霜四起的山道弯弯,如《西游记》里寡言勤劳的沙僧身影。一个憨憨老南瓜,半个身子扑满了白粉,忍不住浮现起堂伯的半头白头,土藕上露出的几个洞眼,浮现起堂伯那杂乱鼻毛伸出来的鼻孔。我怪异的想象来自于堂伯躬耕于土地的身影,这些来自土地上的食物,都浸透了堂伯的心血汗水,还有他疲惫劳作后粗重的喘息。堂伯有时提着一只鸡,有时提着一只鸭,有时用稻草绑住一只鹅。他带来的鸡、鸭、鹅,都是他在小村养的,啄虫食草,血统纯正,他也不是来乡场上卖的,是送给我吃的。堂伯见我面黄肌瘦的样子,恹恹神情还没一只鸡神气,他就着急地说:“你这样子啊,怎么干好革命工作,怎么为李家人光宗耀祖!”我一次一次地收下鸡、鸭、鹅,在单位宿舍偷偷炖汤喝。我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堂伯如看见他儿媳妇怀孕一样高兴了。

有一次,堂伯鬼鬼祟祟来到我在乡里的办公室,他提来的一只鹅嘎嘎嘎大叫起来。堂伯说,这只鹅养了3年,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堂伯在我耳边嘀咕道:“这只鹅啊,送给你们单位能掌权的人。”我问堂伯,啥意思?堂伯那一次对我厉声呵斥:“啥意思啊,没意思!你已经25岁了,在乡里还没啥动静,你这样对得起我们吗?”那天,堂伯对我果断地进行了人生规划,30岁以前,至少当上乡长,然后进城,当×长,当×长。噢!那天我才明白,这些来到城里的鸡、鸭、鹅,都是有明确目的的。我在办公室一把抱住瘦瘦身子骨的堂伯:“伯,不要给我这样的压力好吗?”堂伯还嘴:“不给你压力,你咋来的动力,不给你压力,让我如何给村里人交代。”后来我才知道,堂伯在小村的乡人们面前炫耀了,说他这个在乡里工作的侄儿很快就要提拔了。

难怪,我有一天回到村里,没有抽烟习惯的我,有十多个乡人恭恭敬敬给我递烟、点火,有不少乡人请我去家里吃饭。一个80多岁的乡人,把房梁上挂着的长了霉的老腊肉用井水洗干净,在柴火熊熊里炖了,请我去他家吃饭。我拗不过这种热情,去了老乡家吃饭,老人亲自给我倒酒、舀汤、夹菜。临走前,老人热泪盈眶地拉住我的手说,他放心不下自己高中毕业的孙子,想在乡里、城里谋一份工作,请求我帮个大忙。

堂伯的这些举动,让我生出巨大压力。堂伯后来到乡里,我开始躲避他了。有一天,堂伯在乡里会场外终于找到我,他依然提着一只红冠高耸的大公鸡。我对堂伯说,伯啊,您今后就少来乡里吧,我很忙。堂伯气呼呼地说:“你忙,你忙出了个啥名堂?”面对堂伯紧逼着我的神情,我低下头说:“伯,我不适合当领导,我在写小说。”堂伯蹲下身抱住头,他的老泪出来了。一阵沉默后,堂伯带着哭腔说:“我就晓得,你从小作文写得好,说自己长大了要当作家,原来这事,你一直在心里没丢下。”我回答:“是的,伯,我没丢下,我一直在写,我就适合写文章,不适合当乡长。”堂伯起身,他把鸡交给我说:“写文章很费脑子的,一样需要补营养。”望着堂伯转身离去,他那佝偻的身子,已越来越贴近大地了。那年,71岁的堂伯,还在小村种地,在二十四节气里来来回回地播种、收割、谷物满仓。

我31岁那年,撤乡建镇,31岁生日那天,我在镇上馆子里设宴款待亲人乡友。77岁的堂伯,喝了半斤白酒,他满面通红,脖上青筋鼓凸窜动,他站起身一把搂住我说:“侄儿啊,你写文章过一辈子,也不错嘛,不过写文章,我就佩服一个人。”我遂问:“伯,你佩服哪个?”堂伯说:“曹雪芹。”我说,那人确实不错。堂伯又说:“侄儿啊,你这辈子写文章,至少要写出一部《红楼梦》那样的书来嘛!”堂伯说完,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我把发表那些文章的报刊,多次送到小村堂伯家,请他过目。堂伯识字,能够看书看报。堂伯看了,大多不发表看法。有天,他从那个断了一条腿的老木凳上起身,望着我说了一句话:“继续写下去,我相信你会写出《红楼梦》那样的大书出来。”堂伯捂住胸口,咳嗽不止,他说胸口有些疼。我的身子,也在堂伯面前颤抖起来。伯啊!

我34岁那年的夏天,堂伯患肺癌去世了。我为堂伯扶灵。堂伯小小的坟里,葬着他的骨灰。

我35岁那年的夏天,出版了我的第一本小书《光阴的背影》。我回到小村,把一本小书在堂伯的坟前烧了。纸灰飘飞,我起身去追,把那腾起的纸灰捧回手中放到坟前,我想让长眠的堂伯读到,我写不出《红楼梦》那样的巨著来,但我尽力了。

一本小书的旅程,回到了它的故土小村。那里,是孕育我生命的血地,也是生长我无尽情思的一块厚土。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