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边

版次:011    2024年04月19日

□罗艺

1

春天里,我爹和工友们,去了长江边修战备油库。

暑假里,我翻山越岭去看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长江主干道。我们管长江叫大河。

爹说,小孩子不准下大河玩水。河里有水鬼,找替死鬼脱身呢。要玩,就去码头上三爹那里玩。

爹告诉我,你三爹带着女儿在大河边码头上卖服装,外带蒸包子馒头卖稀饭。那天下午,我躲在爹的屁股后面,仰头看被我叫作三爹的女人。女人个子大概一米六五,鼻梁端正,小嘴巴,大眼睛,短头发。见到我们父子,马上从蒸笼里取出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让我吃。

爹上工了。我坐在大河边的石凳上看大河。

大河里江水浑黄,漩涡翻卷。江岸边泥沙里埋有黑色垃圾。叫不出名的水鸟在大河边展翅飞舞。一艘从下游开来的客船,鸣着汽笛,泊在趸船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旅客,背着大包小袋,捏着窄窄的船票,争先恐后挤上趸船。随着哗啦啦的起锚声,巨大的铁锚从水里钻出来、随着铁链缩进船头那个像人眼睛一样的窟窿里。戴着平底白帽和白手套的船长,举着望远镜向远处瞭望后,骄傲地拉响汽笛。客船轰响着离岸,一会儿便消失在水边天际……

忘不了那一天下午,大河里出现了一艘从下游方向开来的铁壳大船。喷着煤色油烟的大船,船尾飘扬着五星红旗。船屁股后面,螺旋桨卷起一人多高的白色浪花。离浪花四五米远的江水中,沉浮着一群圆头黑色脊背的动物——那动物像游泳人一样,追着船跑,还顽皮地扎着猛子呢。

江猪子!有人指着水中动物,惊叫。

于是我见到了江猪子。我瞪大眼睛,追着那萌萌的江猪子看,直到铁壳船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多年以后,我知道“江猪子”是长江里的水中大熊猫——江豚。

看江久了,少了新鲜感,就在大河边晃荡。在一处大门紧闭的仓库前,撩开散发着血腥气味的草丛,赶走绿头苍蝇——我竟捡到了一堆乌龟壳!把乌龟壳提到土产公司卖,换来了六毛五分钱。那是上世纪70年代,学杂费5元一学期,学生练习簿5角钱买10本,漂亮的金龙牌蜡笔,也才一毛钱一盒呢。

卖乌龟壳有了钱,我想买水果糖吃,但更想吃三爹家里香喷喷的肉包子。但最终,还是把钱分文不少交到了爹的手中。

那时,儿童初长成,略知穷滋味。跟爹妈一样,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2

十多年过去。我长大成人,穿上军装,离家远行。

1984年10月30日早晨,天未放亮,镇里的大巴车拉着我们,来到了大河边的码头上。数百名新兵,整齐地集合在码头货场,等船来。

乳白色的水雾,笼罩着江面。听得见长江哗哗的水流声和浪拍石岸的声音,却看不见大河东流的模样。耳朵里灌满了冷风。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随着各种车辆一同赶来的送行家属,远远地站着、蹲着,依依惜别地看着我们。新兵们规规矩矩坐在各自的背包上,听声音响亮的女副县长送祝福。最后是新兵团长大手一挥,声音特别高亢地说,准备出发。

但我们根本不知道要准备什么。江面上仍然雾气漫天,不见船影。坐得端正的兵们,神色慢慢放松了,腰杆渐渐塌了下来。我突然想起了大河边的三爹。

“排长请个假。我亲戚在那里做生意,去告个别。”我指了指码头方向,向接兵排长请示。

“快去快回。船来了不等人。”

我小跑着,往码头而去。

清晨的雾气,从大河上涌来,漫卷在码头。码头上的平房全开了门,有人在洒水清扫,有人在给煤炉子生火。三爹的店门外,蜂窝煤炉上安放一只大铁锅,锅上的竹编圆形蒸笼冒出热气,肉包子和白面馒头的麦香味飘散开来。我站在门外,大喊一声三爹。正在屋内梳头的三爹转过身来,惊喜地注视我。我小声说,我要当兵去了,船一来就走。

三爹的眼睛,瞬间红了。她放了梳子,迅速从店里挂着售卖的衣服架子上,取下一件米色开胸毛衣,“看你这薄衣单衫的,冷吧,快穿上。”

“不冷呢,三爹。”我拍了拍刚刚上身的新军装说,这是涤卡的料子,蛮厚实。

三爹于是用一个塑料袋装了毛衣,塞进我的挎包。“伢子,听首长的话,在部队好好干。记得你捡乌龟壳卖钱的事,我们这地儿穷呀,你出去了,就别再回来。”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涌出眼眶。我给三爹鞠了一个躬,回身往队伍里跑。三爹在身后大声喊,“伢子,吃了肉包子再走。”我头也不回地说:“来不及了。”

3

一走,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从定居的异乡回到大河边,看望白发苍苍的三爹。

坐在椅子里的耄耋老人,身形明显变得矮小,似乎还有些发福。我说:“三爹您身体还硬朗呢,不认识我了吧。”老人咧着嘴,一个劲地笑,眼睛眯缝着,满脸皱纹里,写满问号。

我凑近她的耳边,小声说出了我的名字。老人似乎反应过来,颤巍巍站起身来,抓住我的手,“哎哟是你呀,伢子,这些年,你在外面还好吧?”

“还好,还好呢。三爹您老多保重!”

江声依旧。我的内心,却是翻江倒海。还有什么可以言说?父亲早已驾鹤西去。爹与工友们修建的油库,夷为平地。码头上三爹做生意的店铺,坍圮经年。大河里的江豚,踪迹难寻。就是那年深秋,货场上席地而坐奔赴前程的新兵兄弟伙,也一个个或远走他乡,或天人永隔……

大河滚滚东去,见证一代又一代人的芳华。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