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4年04月20日
□李晓
这事儿过去好多年了,我妈嘴里还时常叽叽咕咕念念有词。我妈平时没精打采的神态,可一旦说起闲言碎语,或者搬弄起是非,她就突然来了精神。
我感觉我妈,一直靠这些支撑着她活下去。对于清清楚楚的现实,她刻意回避,绕着道走,对于虚幻的无中生有的东西,她有着执念。
当年,我妈的执念就是,我家自留地里有石油。
得从我出生的那个地方说起,它的土地名叫马耳坡。
马耳坡是一座土坡,土质肥沃,产红薯、玉米、地瓜、洋芋、大豆、高粱……马耳坡的土地,养活着我的祖祖辈辈。
我妈还是常叹气,日子太苦,土地太薄。小时候我亲眼看见,她在土里刨洋芋,把指甲都刨掉了,刨出的血,把洋芋也染红了。有一年天大旱,马耳坡的土地龟裂,妈看见一团乌云飘来,当场就跪下了,她在喃喃着求雨。
奶奶喂了几只鸡,每逢鸡下蛋,鸡从圈里出来,兴高采烈报喜:“咯,咯咯,咯咯咯……”奶奶匍匐在鸡圈旁,掏出带有鸡屎的鸡蛋,把鸡蛋拿到衣袖上擦了擦,就放进瓦缸里。一个、二个、三个……奶奶慢条斯理数着,当攒上了几十个,就挎上竹篮,迈动小脚去乡场上卖鸡蛋。卖鸡蛋的钱,再攒起来,买化肥、农药、种子、盐巴、酱油。
我老是疑惑,鸡蛋的营养价值高,为啥不直接吃鸡蛋,要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去买种子,再种地,收割,晾晒。有一天我问,妈,为啥不吃蛋,要去卖了?妈摸着我的头说,你真是个傻娃,一只鸡三天下二个蛋,哪够全家人吃嘛。
一个少年的梦想,就是长大了喂很多鸡,天天可以吃鸡蛋,一直吃到肚子饱胀。
我堂伯比我的梦想更大,他老想发财,发大财。但堂伯印堂发黑,眉毛耷拉着,一看就是一个倒霉的人。我后来听说,他干过盗墓的事情,穷苦人家的坟,深夜里挖开,除了几块惨白的骨头,啥也没有。据说有一次,坟里还挖出一条大蛇,把他吓了个半死。
兴许是“作孽”多了,堂伯患了肺结核,一咳嗽,仿佛把胸腔也咳破了。我11岁那年,堂伯终于有了一个重大发现,连爬带滚跑到公社去报喜,马……马耳坡上有石油。
公社领导哼哼了几声,你说的是真的,公猪怀孕了?堂伯急了,按住胸口说,我以祖宗八辈的名义发誓,没有石油,马上枪毙我。
堂伯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有一天他看到马耳坡的水凼凼里油冒冒的,很快去借了地理风水方面的书,分析了马耳坡的地质结构啥的,就果断下出结论,马耳坡上有石油。
公社派人来看了,确实是堂伯所说的,有那么一回事,层层汇报,等来了地质勘探队,这下就看到底有没有石油了。
堂伯的肺结核仿佛一夜之间就好了,他在山梁上,公鸡一样高昂着头。
钻井队来了,决定就从那冒油污的地方钻下去。祖宗啊,那里就是我家的自留地。
堂伯从马耳坡上屁滚尿流跑下来,撞开我家柴门,受了惊吓似的对我说,弟媳妇,是你的地,你家地里有石油,你……你赶快去缠住他们,要赔偿。
我妈身子骨抖动着,上了山坡,一下就躺在了地里。我妈是在撒泼:“不说好,看哪个敢动。”
一个村干部冲过来,一把扯起我妈就开骂:“想发财啊,还不如去挖坟!”
我妈也不是好惹的,把头发散开,披头散发扑过去,要找那人拼命。
钻井队的人说,你们当地干部把思想工作做好了,我们再来勘探。
村、公社干部都进了我家的门,苦口婆心宣传政策、法律。我妈还是不依,要赔偿。
要多少?一个公社干部试探性地问。
我妈脑子迅速打转:“把我娃娃转成城市户口。”
几个当地干部哈哈大笑而去,他们认为,我妈开的不是天价,是国际玩笑。
堂伯再次来到我家怂恿,不谈好,就不干。我妈干脆打起被卷,去地里睡觉了。
三天后,几个钻井队工人来到我家,他们像是亲人,送来红糖、猪肉,还干农活,亲热地跟我妈说:“嫂子,石油是国家的资源……”
我妈顿时就软了下来,挥挥手说,你们钻去,你们钻去。
一周以后,钻井队走了,那里,真没石油。我妈还一直尾随在后面自言自语,能不能再钻一下,再钻一下……
我堂伯的肺结核,更严重了。他蹲在马耳坡上按住胸口咳嗽,风里也带着一丝血腥味儿。三年后,他埋在了马耳坡上。
堂伯死后,我妈的意志也垮掉了。命啊,这是命!我妈在自留地里叹息,她继续把佝偻的身子贴进土地,种一辈子的庄稼。
而今,快80岁的妈,就剩下沉渣泛起的浑浊回忆了,包括我家自留地里那空欢喜一场的石油梦。(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