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秆儿

版次:015    2024年04月26日

□朱孝才

又是一年玉米播种季,家家户户搓种球铺地膜,忙得不可开交。

表婶发微信,用暗语问:“还是在河沟栽一厢噻?”

我懂得起,回了句:“那敢情好啰!就一厢,费地哟!”

去年玉米收获季,各家各户顶着日头抢收。日头偏西我回瓦屋沏茶,听得屋东头溪沟那边表婶急抓抓喊我,让我带把弯刀去。估计是表婶碰着蛇呀黄鼠狼啥的野物,我赶紧取把柴刀跑了去。表婶站沟边玉米地,笑盈盈的。

“快来快来!你看我给你留啥好东西了!”

那厢地是表婶栽的晚熟玉米,糯糯的甜甜的那种,我没少吃。正要调侃一句,表婶拿过刀,手起刀落,一根玉米秆攥她手里了。三两下扒了玉米叶,砍了头尾递给了我。

“甜秆儿?会甜不?”我一喜,迟疑问。

“甜不甜,你吃了就晓得噻。”

我接过玉米秆,用门牙剥了皮,试着啃一口嚼了嚼。果然甜丝丝凉沁沁,虽然回味有丁点儿微苦,倒也不比一般甘蔗差。

“你还记得甜秆儿,也不枉我给你蓄了一厢。也没几根甜的,品种变了。”表婶笑着又砍了几根递给我。

儿时,玉米收获时节,漫山遍野的玉米秆中,总会有少许嚼起来如甘蔗般甘甜的秆儿,村里人叫做“甜秆儿”,那是农村人廉价的水果和甜食,更是山里娃娃难得的零嘴儿。

我在山里的那些儿时光景,村里种的还都是老品种玉米,也不用化肥农药,印象中的玉米秆总是瘦瘦的高高的,玉米棒子细细的短短的。玉米粒儿呢?都是小小的豁牙缺齿的。

偏偏甜秆儿多,汁水又多又甜,一个玉米收获季简直就是我们山里娃娃的甘蔗盛宴。大人们到了这个季节似乎也格外宽容,下地掰玉米时总要带上一把弯刀。他们人人都是辨别甜秆儿的高手,总能在丛林般密集的玉米地里一眼认出最甜的那一根甜秆儿来。他们手脚麻利,三两下收拾好甜秆儿往腋下一夹继续干活,待到夹不住了,这才扯几匹老点的玉米叶捆上,随手丢到地边,任由娃娃们去抢去争。大人们自己也吃,嘴里啃着嚼着,手里的活儿一点也不耽搁。夕阳西下,常常是我们这些娃娃吃得满嘴吐酸水,撒了一泡又一泡尿了大人们才会放着甜秆儿不砍了。

我离开山里外出求学那阵正是包产到户的年月,家家户户分到了属于自己的田地,庄稼种得像绣花一样,杂交玉米、尿素碳铵也用上了。产量成倍增加的同时,玉米从品相到口感都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一个不为人留意的现象也悄然出现,地里再没多少甜杆儿了。山里娃娃很快忘了这个能让他们欢喜一个秋收季的恩物。生活条件好了,零食水果不再是稀罕物了。

甜秆儿却一直是我的心头好,儿时快乐时光的美好记忆。奔波四十多年后,还没到退休年龄,我早早在山里找了间瓦房,简单拾掇拾掇就住下了。山居下来后,我第一时间尝试着寻找儿时那些物化了的记忆想方设法移植到瓦屋,慰藉慰藉漂泊之苦,从柴灶风车蓑衣斗笠这些物件儿到野柿子野樱桃洋荷刺梨儿这些野花野果。

甜秆儿,我却不再奢望能够复制了。山里的耕作方式和包产到户那阵相比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产丰产也早不是村民的刚需了。眼下的玉米,时兴的是糯玉米黑玉米拇指玉米这些营养好附加值高的品种,栽植方法也早已经营养球地膜化了。最要命的是植株都经过特殊的矮化抗倒伏抗病虫处理,玉米秆既矮且壮,一刀下去,纤维细密滴水不浸,哪还有汁水,甜甜的汁水呢?

表婶是村里阿庆嫂一般的人物,锅头地头样样行。偏偏还是个热心肠,但凡我念叨过的念想着的东西,她都会记心里,变着法儿找来。这不?沟边这厢地,她特别去找了老种子,用老方法育秧移植,不施化肥不打农药除草剂。“像经佑先人老辈子一样才长成这样,将就尝尝。”表婶嘴上说得谦虚,还是听得出炫耀的口气来。

“已经相当接近小时候的味道了!谢谢表婶!”我真心说。

“谢啥?我也还记得甜秆儿呢!”表婶自己啃着甜秆儿,甜丝丝地说。

是啊!记着想着儿时味道的不会只有我,长年累月守着护着这块土地的人何尝不也这样痴痴的吗?那些记着想着却再也找不回来买不回来的东西更是值得痴痴地想着念着呢!甜秆儿就是。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