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耀健

那天，我应邀去采访重庆市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主任况浩文，他没讲他的作品《一双绣花鞋》，而是讲起一个新故事：34年前，一趟秘而不宣的韩国之行，帮助重庆外贸掘得第一桶金。

一

汉城机场，几名中国人被拦下盘问

1990年11月3日，星期六，汉城（后改名首尔）国际机场。

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降，在众多飞机发出的阵阵噪声中，谁也没注意到，一架从香港飞来的班机悄然滑向停机坪。机门开处，又涌出一大群旅客。

然而机场保安官注意到了，在这次航班的旅客中，有几名来自中国，他立即下令拦住他们盘查。

当时的中韩关系一直紧张，1950年爆发的朝鲜战争过去四十年了，近在咫尺的中韩两国，由于政治上的原因一直格格不入，长期不相往来。双方没有签订条约协议，没有官员互访，没有通航通邮，没有文化交流。唯一的交道，是以民间团体名义搞的一些规模不大的转口贸易，并且是悄悄进行的。

韩国保安官走进了办公室，根据他的指示，海关人员借故未对那几名中国旅客放行。“请问，诸位到韩国来有何贵干？”懂华语的保安官很有礼貌地盘问，脸上却是警惕的神情。

“旅游和洽谈生意。”领队的中国人答道。韩国保安官有疑虑，按惯例，凡有客商来韩国，当地商社总要派人接机，但这几位中国人下机已久，却迟迟无人来接。韩国党派林立，政局不稳，光州暴动余波未平，弹劾时任总统全斗焕的运动又闹得沸沸扬扬，差点收不了场。万一这几位中国人不是为“旅游和贸易”而来的呢？

韩国保安官下令仔细检查中国人的行李。结果让他非常失望，那些皮箱里既无武器，也无红色传单，只有各种食物、罐头的样品，以及重庆市粮油食品进出口公司的商品目录和宣传说明书。

反复盘查了近两小时，毫无破绽可挑。领头的中国人有些生气了：“怎么样，尊敬的保安官先生，我们可以走了吧？”

此人名叫况浩文，公开身份是中国重庆粮油食品进出口公司董事长，其实他是重庆市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主任，陪同他出访的才是重庆粮油食品进出口公司经理邹澍宽和三位精通业务的干部。此次来汉城，况浩文有意不让韩国有关商社派人来接，目的是扩大接触面，免得被一家接待公司包揽全部生意。

韩国保安官见无隙可乘，只得点头放行，并亲自叫来两部出租车，陪送中国客人到闹市区的汉城饭店房间下榻。说到底，这位保安官还是怀疑几位中国人负有特殊使命。

二

进军韩国，重庆人越出雷池一步

韩国从20世纪60年代起陆续放权给私营企业家，同时大量引进欧美、日本技术，国民生产总值年增长9%左右，一跃而成亚洲“四小龙”。

为了在韩国寻找商机，况浩文和邹澍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重庆物产丰富、应有尽有，如果能在汉城打通贸易渠道，并在这一领域显示出重庆的实力，那就等于拿到了进军韩国商界的入场券。

改革开放把对外贸易推到了前台，也把况浩文和邹澍宽推到了前台。哪儿可能有生意，他们就奔向哪儿，从关外到海南，从上海到西北。现在越来越清楚，中国不是整个世界，而是世界的一部分。重庆要振兴，外贸要当排头兵。

当邓小平第一次以商品经济的概念，提出我们的奋斗目标时，不少人并没有理解其中的深刻含义，但况浩文理解了。他发现了一个简单的真理，商品就是商品，谈不上什么姓“社”姓“资”，走出国门就能赚到钱，而且能赚到更多的钱。重庆发展迫切需要外汇，出口创汇喊了多年，现在就是要真抓实干。

此后的日子，是一连串的洽谈和奔忙。

金星公司、三星公司、大宇株式会社、海天粮油株式会社。韩方需要什么？我方能提供什么？中国重庆粮油食品进出口公司的商品目录用彩色图片组成，琳琅满目、异常丰富，引起对方极大的兴趣，纷纷表示出合作的意愿。

是的，中韩关系还没有解冻，重庆人却主动越出了雷池一步，争为天下先。不多赚点外汇，山城怎么更快发展？由大而无当的豪言壮语，到真正地指向生存竞争，这无疑是一次实践过程。没有见识和胆略，没有对历史和社会发展的深刻体察，根本就到不了这一步。

每一次中国客商出门，韩国保安人员照例会驾车“护送”，不用说，旅馆房间里也有耳朵。听就听吧，重庆话纯正而又悦耳。跟来跟去，听来听去，他们见中国人只谈生意，不言其他，更不搞串联接头，于是没趣地消失了。

三

出口创汇，多么新鲜的字眼

釜山，韩国的海港城市。前往车站迎接的，是釜山市政厅的两名官员，房间也提前定下了。

釜山港船舰纷繁，甲壳虫似地在港湾里游动。在韩方一位官员陪同下，况浩文和贸易小组马不停蹄，与众多韩国客商会晤，商谈可能达成的交易。即使一时不能成交的项目，他们也要营造融洽和信任的气氛。韩国人对许多东西都感兴趣，需求集中在农副产品方面，现货期货都行，连蚕蛹、芋荷秆、红薯藤也要。此外，他们对重庆的煤炭和水泥也十分关注。

韩国农产品价格高，就连中高档的宴席上，竟然也多是腌菜咸菜，肉食稀少。当贸易小组在一家小食店意外发现有卤猪蹄出售时喜出望外，当场就买了三大盘，年轻的业务科长埋头一气啃了四只。

宴席上吃的多半还是咸菜，但况浩文和他的同事们热情都很高。出口创汇，多么新鲜的字眼！这些年，对于我们这个迷惘了许久，终于唤醒了务实意识的民族，这个字眼成了最有力的推进剂。在过去漫长岁月里被忽视了的事，如今已被提到中国发展的整体规划上，这规划包含着许多目标，每个目标都要人们通过不懈地努力才能达到。

四

怀旧重情，韩国与重庆的特殊渊源

结识原韩国临时政府要人的后代，纯属偶然的机缘。

一天，外贸小组到韩国大宇株式会社洽谈，交易谈完后，韩方一位叫李允哲的顾问突然用地道的重庆话问道：“你们最近去过青木关没有？我有许多年没有去过了，非常想念那个小乡镇。”远在异国他乡的重庆人，猛然听见对方代表口吐乡音又惊又喜，和谐气氛弥漫开来。

原来，韩国与重庆有着特殊的渊源。抗战时期，中国同情支持被日本灭亡的韩国，允许流亡的韩国临时政府在重庆设立，并不断给予他们道义和物质上的支持。当年，韩国临时政府众多头面人物的子女，都在重庆中央大学附中读书，地点就在青木关。现在大宇株式会社担任顾问的李允哲，那时还是一个小青年，与重庆和青木关结下不解之缘。

况浩文当年也在中央大学附中读书，只是班级比李允哲低，可谓先后同学。如今老校友相聚，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李允哲问起，重庆磁器口还有没有椒盐花生？饭馆里还卖不卖“帽儿头”盖浇饭？茶客们见面，还会不会开玩笑说“老板，再来一碗茶，茶钱各付各的”？况浩文一一作答，并向李允哲介绍了重庆的近况。这位大宇公司的老顾问听得津津有味，满面春风。后经他牵线搭桥，10000箱重庆黄桃的销售合同，很快就签订下来。

韩国人很怀旧，重感情，原中大附中校友金信也是其中的一个。

一次，况浩文去金星公司洽谈，顺便打听金信的住所。对方一听来者是金信的同学，肃然起敬，立即与之联系。不一会儿，话筒里传来金信的声音，说的也是华语：“请问您是哪位？”“我是从中国重庆来的况浩文，中大附中的校友，不知是否可以去拜访您？”“您别来，不方便，我明天来看望您吧。”

次日，金信准时来到宾馆，他曾任韩国空军司令、交通部长。他的父亲，就是原韩国临时政府主席金九，去世后被尊为韩国的民族英雄。金信带来的礼物，是其父的自传《白凡遗志》和高丽参茶。况浩文回赠的是川酒五粮液、手绘丝巾和天府花生，投桃报李。

会见时所谈的，都是关于抗战、关于重庆、关于中大附中的往事。金信十分怀念在青木关度过的学生时代。

吃饭时，金信取出一件东西，那是1942年10月25日韩国临时政府在重庆换届时，中国国共两党代表前往祝贺时的签到卡。年代久远，纸张已经发黄，但周恩来、董必武等人的签名依然清晰可辨。一段尘封的历史，刹那间又重现眼前。

抗战时期，中国国共两党都重视韩国义勇军、光复军的斗争，国民政府外交部多次约见金九、金若山等人，中共的《新华日报》也多次发表社论，呼吁韩国各党派联合起来，与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共砥于成。这件珍贵的文物，后来捐献给重庆韩国临时政府纪念馆。

五

互通有无，开拓重庆外贸新领域

中国客人应邀观光，所到之处，深感中国文化对韩国的影响极大。

汉城、汉山、汉江、大汉门，都带有一个汉字。城门方位准确，与古长安的格局相仿。中国皇帝坐金銮殿，高丽国王坐银安殿。古庙古寺，飞檐斗拱，菩萨罗汉，中文对联。走在汉城的大街上，中文招牌也屡屡入目，恍若置身中国街区。韩国知识分子著书立说，至今还要夹用汉字，据说夹用越多水平越高。韩国每年的书法大赛，吸引了许多爱好者。

两年后，中韩正式建立外交关系，两国人民的友谊揭开了新的一页。1995年8月11日，由韩国方面投资重建的原韩国临时政府旧址陈列馆在渝隆重开馆，使历史与现实交织在一起。韩国各界人士80余人冒着酷暑，不远万里飞赴重庆参加仪式。

后来，在韩国市场时常可以买到重庆水果、粮油食品和副食品，而韩国三星公司、大宇株式会社的彩电、录像机、影碟机等电子产品，在重庆各大商场也随处可见。什么叫国际贸易，什么叫互通有无，一下变得真实可感，变得可以捉摸。这一切，都始于一趟秘而不宣的韩国之行，是它开拓了重庆外贸的新领域。

（作者单位：重庆市政协文史研究会 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