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居者说(组诗)

版次:011    2024年04月30日

□张远伦

冉先生

石板街上的冉先生,人很敦厚

肥实,身躯傲岸

书法却像温婉女子一般柔性

他写碑序喜欢用草书

流畅的线条,真的像是叙事

苦难叙事

也会成为表象的唯美

我去拜访过他

发现他还是技艺精湛的装裱师

一把鬃刷子,在他手腕下

裱糊出河流一般的兴味来

涓涓不息,宛若泼墨

今冬我从他家经过

发现房门紧闭,透过窗子

可看见泛黄的条幅悬挂在堂屋

有一些轻微的晃动

一群孩子刚从老年协会的幼儿园

放学经过,突然喧闹起来

令我仿佛置身两个世纪

作为消失和存在的中间人

我愣在那里,无人明白我的感伤

拜访冉先生终于也需预约了

只是我还没定好奔赴的时间

同名者

借宿在水泥厂的时候,我和他住在一层楼

有人唤时,两人常常同时答应

我和同名者常常在走道里碰面

各自的微笑声就是打招呼

他是苦力工人,我是初中学生

多年后,他是下岗工人,我是文字苦役

再也没有见过面,没有尴尬一笑

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两种命运,被相同命名

被安排在相同的时间里

像上天布置两枚黯淡的无名星

在我的眼眶里见一面

母婴店

有时她会在人字梯的顶上静坐,不取货

只出神。她喜欢双脚下垂

那微微的

悬空的感觉

她太矮,太看不起自己,她对高度恐

而又着迷

所以她,喜欢那架人字梯,喜欢客人

叫买货柜顶部的乳糖酶

她爬上滑下,在逼仄的五个平方里

表演空中翻腾

客人进入这母婴店,往往空空无人

她在高处,张着摄像头一般的眼睛

地砖颂

他的小木槌发出沉实的叩击

有了强弱强弱弱的优美节奏

而后一串若有若无的轻灵声音

是在将瓷砖调节到吻合的水平

他的手艺是:一粒露珠滴在砖面中央

绝不滑动和偏移。这近乎

绝对的平面,是知天命的领悟

和奔花甲时内心的宁静

而她跟在他身后,配合默契

将蒙尘的砖面用毛巾拭擦到光洁

直到倒映出两个蹲伏的人影

像是一个苦行僧,领着一个信徒

在缓慢地,一步一叩地挪移

大片地面有了初露端倪的光芒

一块瓷砖镶着另一块,许多块

连成幻境,每一块之间不能咬死

要留着适当的缝隙,为可能的磕碰

留出余地,为玉碎留出瓦全

而她得用女性最为细腻的心思

为它们勾缝,白粉成泥

她的手指轻盈地拭擦而过

划出细若游丝的洁净凹痕

这一对劳工,像他们铺就的客厅那样

瓷实、平稳和闪亮,而去年

突然就退出了修行。河滨路上

多了一双昏定晨省的夫妻

依旧紧密,像在更辽阔的大厅信步

钟表修理摊

戴着二手上海牌手表的少年

站在停止的秒针上

惆怅

刻度精确标注的轮回

到险路

就不再前进

九十年代有忧郁的美感

容易被穷困掩盖

无法言喻的气质

在我身上逆时针反拨,就可以看见

所以啊,你

还可以在如今的镇上

看见几个钟表修理摊,他们

心无旁骛,静伏

用镊子在精密的机械齿轮里

挑出丁点错谬来

就像这三十年来,极其细微

的过失,需要放大镜救赎

有时候盯得久了

尚未想起何以罪己,便早早

迷糊了双眼

烤三角粑的女人

缓慢移动的液体黄金

在火焰的炙烤下,变成了松软的固体黄金

一块三角粑

具有了灼人的颜色

她能从这种灿烂的变化中,看出

黄金的矢量来

内心的加速度,和切割的力

都恰到好处,三十年如一日

她是我同学的母亲

在小镇的繁华街道边,摆着小摊

不叫卖,不乞怜

不向路人阐释味道和色泽

从烧炭火,到自动电烤,她完成了

生产线的数次更新换代

可她自身,那种平民的雍容之美

从来就没变过

而我总是想起少年时路过

不敢买一块三角粑的心情

——太美了,仿佛不属于这个镇子

不属于我能理解的人世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