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姑姑

版次:011    2024年05月10日

□申军燕

出租车停稳,紧绷的心也终于放下了。我们下车后,我爸微笑着掏出三百块钱,透过车窗递给司机。司机却愤怒地瞪着我爸:“给我五百!”

这不是坐地起价吗?我阴沉着脸,凑上前去就要和司机理论,却被我爸拦了下来。他又从衣兜里掏出一百块钱,笑着对司机说:“大过年的,给,四季发财!图个吉利!”

司机听到这话,从我爸手里接过四百块钱,言语犀利地说:“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大过年的,把一大家子人,带到这个地方?”

司机说完这话扬长而去,而这时从远处传来几声“舅舅、舅舅!”打破了刚才的尴尬局面。

我转头看向远方,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向我们这边快步走来。

她走到我们眼前,热情地拉住我爸的手,显得格外亲切,她笑容灿烂,犹如满园桃花。

我媳妇儿悄悄问我:“这谁啊?”其实我也不认识。出于礼貌,我喊了一声姐。这时,我哥的车也到了。

一阵寒暄后,她指向对面村庄说:“我娘早就在村口等你们呢。”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有一百米远,不过得走过五十多米宽、满是鹅卵石的一段水沟。水沟虽宽,溪流很小,一个胯步就能跳过去。

走到一半,我哥凑到我身旁,似笑非笑地问我:“一路上,你害怕了没?”

听到我哥说这话,我哈哈大笑一声,反问道:“这有啥害怕的?”话虽这么说,但一路上还是担心得要死,神经紧张的,到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

我哥抓住我的胳膊说:“拉我一把,我的腿到现在还在抖!”

我回头看向我们来时的路,不由得感叹;大过年的,不在家待着,全家十一口,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要是出点事,可怎么办?

这事还得从农历正月初三早晨说起。那天,我哥家五人,我家四人,围坐在火炉旁,吃着早点和我爸妈聊着闲话。突然,我妈郑重其事地说:“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有时间了,我想和你爸去你姑姑家转转。你姑姑八十多岁了,见一面少一面。”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大伯、二伯去世多年,而我这位姑姑,我妈不提起,说句大不敬的话,早抛在了脑后。我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十多年前。

我哥随口问道:“去我姑姑家开车需要多长时间?”

“听他们说,自己开车的话,三四个小时!”我爸抢先回答。

我哥一听,三四个小时,他说道:“我以为有多远呢?就三四个小时。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我去开车!”我哥说完这话就要去开车。

我虽然没车,但可以包车去。

我一年四季在外打工,过年回家就几天时间,去我姑姑家,等于带着老婆孩子旅游了,我也赞成。几个孩子一听要出去玩,更加兴奋。全家人简单收拾一下,就这么出发了。

沙湾镇到陇南市半小时路程。到市里后,我爸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虽然没去过,手机定位一查,两个多小时路程,三百元的价格他欣然接受。

谁能想到,出租车在行驶的路上,不是爬坡上坎;就是在急速下坡路上提心吊胆;出租车一会儿行驶在山梁上,两边是悬崖峭壁,让人手心出汗;一会儿行驶在蜿蜒盘旋的灌木丛,让人心惊胆战。大多数路面狭窄,有些路段只能过一辆小货车,更让人担心的是,遇到沟渠处,必有水流,因天气寒冷,路面结了冰,时不时地路面打滑,让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出租车行驶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出租车司机一路抱怨,后悔为了三百块,走这玩命的路。我哥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车上坐着他们全家五口,外加我妈六人,全程手心都是汗,就怕有个闪失。

还好,在下午两点多钟,安全到达。

我们全家十一口,走过宽宽的河沟,快到村口时,见不远处有一位老人,带两个不大的小孩。这位老人看见我们后,她的手上下拍动,笑得合不拢嘴,还一直说:“呀!我的亲人来了,我的亲人来了!”这位老人就是我的姑姑。

正月初三,有远客而来,她肯定高兴。她笑得像个孩子,走路更加有力,看上去也不像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

她见到我们后,激动得都不知道拉谁的手,或者给谁一个拥抱。我只看见她眼里泛起泪花,用袖口擦了又擦。

随后我们全家跟随我姑姑,去了她家。在路上,我姑拉着我大嫂的手,一直不肯放下。大嫂却随口问道:“姑姑,你年轻时咋想的,走这么远?你就是嫁到大城市也好啊!现在坐高铁一会儿就到!”

我听出我嫂子的意思了,这也是我想问的,我们沙湾镇自古就是交通要道,就是姑娘远嫁,也得选择嫁到大城市,最起码嫁到交通便利的地方,我姑姑为什么会选择嫁到交通不便的深山?

我姑姑听到这,哈哈一笑,并没有回答。我却说:“因为我姑父当年帅气,有本事啊!”这句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随着笑声,我们全家走进了我姑姑家。他们家已经聚集了好多人,我姑姑一一介绍,尴尬的是,都是孙子重孙辈,比我岁数大的都叫我舅舅。身份卑微的我,在我姑姑家第一次感受到了当长辈的滋味。

一阵寒暄后,全家人坐定,大人们聊起了陈年往事,孩子们绕膝奔跑打闹。突然,我哥大吼一声:“别吵了!”

五六个孩子,听到这一嗓子,愣在了原地,厅堂内瞬间安静了。随后,我哥瞪着眼,扫视了一圈。只见我家两姑娘默默坐在了沙发上,我哥家小儿子,臊眉耷眼,钻进了我妈怀里。

我妈瞪了我哥一眼,然后从裤兜掏出几十块,分发给这一群孩子。孩子们见到钱,撒丫子跑出了客厅。

这时,我哥追问道:“姑姑,你刚才说了个啥?你当年和我姑父一人背了一百斤粮食走到了我们家?”

开车都得翻几座山越几道岭,人背着粮食走到沙湾镇,谈何容易?

我姑姑却平淡地说:“那时候没有车,你姑父听说我娘家没粮食了,我和你姑父就背了两袋子粮食走着去的。当年我和你姑父走到武都,怕路上有人抢粮食,等到天黑才走的。”

“那是啥时候的事儿?”我好奇地问。

“六几年吧,我也记不清了!”

学过历史的人都知道,那个年代,能拿出来两袋粮食接济娘家,已经很不容易了。能背着两袋子粮食,走这么远的路,说明当年我姑姑家生活条件也不差。

没过一会儿,饭菜熟了。当一盘盘菜端上桌时,我被惊艳到了。鸡、羊肉是自家喂养的,有嚼头;猪肉是自家喂养的年猪,梁上挂了几个月被熏干的腊肉,味道很不错;蛐蛐菜、车前子、黄花菜、苜蓿,这些野菜在市面上价格很高,尤其是蕨菜是我的最爱,避免不了多吃一点。

姑姑见我一直夹蕨菜,她说:明天让我拿点。我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毕竟在我的认知内,这种野菜很难得,没想到我姑姑却给我拿了半编织袋。晚上和十几位我姑姑的孙子重孙们举杯畅饮,不由得感叹,我姑姑多子多福,家里人丁兴旺。

第二天早晨,站在我姑姑家门外院落,看着五六只自由漫步找食的鸡,听到猪圈内哼唧、呼噜、呼噜噜的声音,树上麻雀叽叽喳喳,远处的狗朝向我汪汪叫几声,给我打声招呼,瞬间我感受到了田园生活的美。这时,一只公鸡昂首脱离鸡群,它走到矮墙下,扇动了两下翅膀,跳上矮墙,阔步走到墙头,抬起凤头:“咯咯咯”,尖锐响亮。公鸡身上长满油亮的花羽毛,像披着一件锦衣,走路雄赳赳气昂昂,那威武的样子,把一家之主的权威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看向四周,这个村子被大山包围着,四周的山上又被树木覆盖着,山脚下溪流长年不断,如果是夏季,这个地方肯定很美,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突然,我想起我爸昨天说的一句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管是什么年代,守着深山饿不死人。

我好像有答案了。我知道我姑姑为什么当年会跟着我姑父来到这了。

我姑姑年轻时,我们沙湾镇人多、地少,每家每户分的粮食也少,全家人累死累活在庄稼地里刨食,还吃不饱。那时候,年轻姑娘择偶标准也很简单,只要能吃饱、穿暖,就是好生活。

当年我姑父就能满足这些条件,所以她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这里。这就跟现在的年轻姑娘择偶标准一样,得有车有房,有稳定收入,就是好对象,如果再加上有钱,那更好。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姑姑后悔过吗?我想会,她后悔的只是远嫁他乡,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不过,人生的路没有对错,她的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也坚强走了下来。现在的她健康长寿,儿孙满堂,就是最大的幸福。对于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一生是苦是甜,已是过眼云烟,只是经历罢了。

(作者系重庆某公司外派江苏务工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