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6 2024年05月11日
作者母亲张素珍
望龙门码头
凯旋路上的搬运工
□李正权
重庆建城虽已有三千多年历史,但一直是“城”,是军事重镇。直到明清时代,因要向转种棉桑的江浙输运粮食、木材,要向位于京都的造币厂转运滇铜、黔铅,重庆才逐渐成为“市”。作为水陆枢纽,重庆最发达的要数交通运输业。到晚清民初,轿夫、挑夫、船夫、搬运工的人数在十万以上,其中码头上的搬运工又最多。那时,仅现渝中区内,从华龙桥、牛角沱到朝天门,从朝天门、菜园坝到黄沙溪,码头一个接一个,南来北往的船只,进货出货,上船下船,全靠搬运工—根扁担两个肩头。可以说,重庆城近代的发展,是搬运工们挑出来的。
水陆码头搬运工多并不奇怪,广州、上海、武汉、天津都一样。奇怪的是,重庆一直有很多女搬运工。全面抗战开始后,下江人大量涌入重庆,最让他们惊奇的是,重庆女人竟然和男子一样,挑一两百斤也能健步如飞。
母亲那年三十岁 一根扁担能挑300多斤
我父母是抗战胜利那一年从合川乡下来重庆的。父亲卖过小菜,在餐馆当过小工,当过挑水工,好不容易才在临江门落脚当了搬运工。母亲先帮别人洗衣,然后当奶妈(保姆)。1948年夏天,父亲“打摆子”(疟疾),几乎死去。那时,搬运工下力要“挨轮次”。如果轮子到了,你没去,便失去一次找钱的机会;若有三次不去,便要被开除出行帮,打破饭碗,而且入行帮时交给封建把头的押金也要被没收。那时的疟疾是很严重的传染病,忽冷忽热、高热低冷,死亡率极高。父亲不能出工,母亲倔强,就去顶起。晚上她要去大川银行一职员家照看别人的孩子,白天就挤一点空闲时间,挑砖瓦石灰爬临江门城门洞坡坡,还要给父亲看病熬药。实在太困太累,有一天从石灰码头的石梯上栽了下去,头上的伤疤一直留到她去世。想想她那时才18岁,你就知道码头上的穷人有好苦了。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各码头的搬运站都有家属组。家属组尽是女人,上下车、上下船、拉板车、扛百货、挑砖瓦,什么都干。不少女人的力气比男子还大。以我母亲为例,年轻时她挑砖要挑40多匹(16匹100斤),从临江门河边挑进城里,几百步石梯坎,甚至可以不歇气。有一次,她从大溪沟挑水果到大阳沟,300多斤本来应走两趟,可时间已晚,她竟一趟挑起走。也亏得那枣木扁担扎实,坚持到一号桥才啪的一声断了。到哪儿去找能挑300多斤重的扁担呢?天色已暗,把母亲弄得好狼狈。幸好有人拉着一架空板车路过,她向那人说了好多好话,才借来那板车,将那两大筐水果拉到太阳沟交了差。后来说起,母亲都还可惜那扁担呢。那是“困难时期”,母亲刚好三十出头。
四十多岁时,母亲依然厉害,与别人抬预制板,踩着临时搭的简易跳板,喊着号子上四五层楼,脚不闪,腰不弯。我那时二十多岁,才从农村当知青回城不久,能挑两三百斤。我去试了一下,那压在肩头的木杠好重哟,才上一层楼我就受不了,只好放下。
从临江门挑担到鹅岭
母亲和我一天要走三趟
其实,像母亲这样大力气的,哪个码头都有—大堆。笔者有好几个小学的女同学,和笔者一样,很小就给母亲“打薄”。“打薄”是码头上的行话,意即为下力人减轻一点重负。我还没有读书时就开始给母亲“打薄”,她挑40匹砖,我给她背两匹,她肩上的重量就要“薄”一点。读小学五年级时,我那几个女同学就能挑100斤了,而我要等到六年级才能挑100斤。要说力气,我真不敢和她们比。
最老火的是热天。那么大的太阳,肩上压那么重的担子,汗水像喷泉一样涌出,把眼睛“鲊”得青痛,至今想起也心颤。男人穿条火窑裤,打个光巴董,可能还好一点。女人那一身被汗水全部湿透,你想想那滋味!重担在肩,能够省一步也是好的。我从小跟着母亲“打薄”,走遍了重庆城的街街巷巷。为了节省哪怕是一步的距离,不仅要找最近的路径,横穿马路也要尽可能走直线,这也使我熟悉了重庆城的街巷。
可能正是女人也来当搬运工,供大于求,搬运费用极低。那时,临江门、朝天门、望龙门、储奇门都有缆车,挑一挑货去坐缆车,肯定轻松多了,但没有哪个搬运工去捡这样的“巴和”。以临江门为例,从河边船上挑100斤到马路边,有一角钱收入。如果去坐缆车,上行三分,下行两分,另外还要买货票,一角钱就完了,不等于白干了吗?又以从临江门河边挑100斤到遗爱祠(鹅岭)为例,即使是走最近的路,即使是穿那些一般人都不知道的小巷巷,至少也有十多里路,而且是从河边爬到山顶,却只有五角钱收入。从解放碑坐2路电车到鹅岭,车票一角,加上货票,一去一回,就要花费四角钱。从临江门河边到解放碑车站且不说,从鹅岭车站到遗爱祠街上也有一两里路,即使是那个年代,你还愿意坐车吗?我和母亲从天不亮开始,一天走三趟,回家时天黑地黑,才有四五元钱的收入。不过,这样的业务并不常有,天天都这样坚持,人也遭不住的。
女搬运工时代变了
她们也曾引领大街上的时尚
重庆码头上的搬运工是有“层次”的。港务局主要负责“过档”(把货物从大船上搬到小船上或相反),搬装公司主要负责码头搬运,运输合作社主要负责短途运输,街道生活运输队主要负责车站码头的零星搬运。港务局是国营的,没有女搬运工。搬运公司虽然也是国营的,但所管的搬运站一直都有家属组。家属组都是女人,老的少的都有,属于临时工性质。20世纪70年代时兴顶替,搬运站进了一大帮姑娘。只有下力的活,于是编成女子班组,派两三个还未退休的老婆婆管着。邻居有好几个妹儿在储奇门南纪门外的沙河坝上河沙(装车),那河坝里连个遮影子的也没有,太阳好厉害。一上班,那汗和灰便把一个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变成了黑人,不知多少人哭过闹过。后来不哭了不闹了,站在那车顶上,迎着风,穿过闹市,还乱吼乱叫。我妹妹顶替我父亲,本来也要下码头当搬运工,只因她读过高中,好歹躲过。运输合作社是集体所有制,女搬运工就更多。生活运输队就全是老婆婆老妈妈了,街道上没有工作家里经济又困难的,都只有进生活运输队,多少找点钱来维持“生活”,或许是其名称的来源。
毕竟时代变了,当搬运工的年轻女子已经不像我母亲她们那一代了。上班当了黑人,下班就要做丽人。当年,我家所住的朝天门的那条陋巷,最“操”的就是当搬运工的那几个妹儿。街上流行什么,她们就穿什么。早上出门,全都花枝招展,一个比一个飘曳,在陋巷里扇起一股青春妖娆的轻风,让巷子里的老头老太婆忍不住指指点点,也让巷子里的年轻男子眼睛绿了起来。
年轻女子当搬运工,的确不适宜。有一年解放碑的三八商店拆了重建,更名为重庆百货大楼(重百),规模扩大,需要招收售货员。可能是搬装公司的领导找上门去协调了,也可能是市劳动局的领导动了恻隐之心,把搬装公司的女搬运工转到重百,把重百的招工指标转给搬装公司。虽然女搬运工的人数大于招收的售货员,但这一开头,女搬运就开始大量减少。我邻居的那几个妹儿后来都离开了码头,有的当了司机,有的进了办公室,还有的去了公司食堂什么的。
几乎一夜之间
女搬运工便在重庆绝了迹
到了20世纪80年代前期,码头车站都还可以看到下力的姑娘。有一次,我去朝天门赶船,两个姑娘抬着一箱货去江北。那货箱比她们肩膀还高,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肯定很重。其中一个姑娘可能真的抬不起了,放下抬杠,一下蹲在路边,捂着脸就嘤嘤地哭起来。另一个姑娘站在一边,哭丧着脸,说也不是,劝也不是,那情景让来来往往的路人侧目。有两个男人去试了一下,放下抬杠,也感叹道:“是有点重!”几十年后,我读到陈好梅写的回忆录,其中就有这样的场景,让我怀疑那天蹲在地上哭的姑娘就是她。还有一次,我在储奇门过河,一个姑娘挑了两挑瓶盖上船。为了节约一张船票,她将两挑合成一挑。哪知下船的人不讲理,一挤,就把她一只脚挤下了跳板,掉进水里。那一步太高,她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急得哭。还是一个大汉心好,使劲拉了她一把,才把她拉起来。上了船,她又眉开眼笑,和同伴开玩笑,满嘴粗话——那粗话的确不堪入耳,可你能责怪她吗?
几乎是一个晚上,女搬运工便在重庆绝了迹,老的退休了,年轻的走了。当然也还有,像我母亲,在朝天门我家附近的仓库出货进货,一直做到六十多岁。虽然老了,洗衣机、电冰箱什么的,她依然一扛就起。后来,仓库变成了交易市场,她又成了清洁工,满了七十以后才被别人“放”(解雇)了。
进入20世纪90年代,重庆有了“棒棒军”。“棒棒军”也是靠两个肩头一根“棒棒”(扁担)找饭吃的人,但没有“单位”,大多是下岗工人和附近农村来的农民,与原来的搬运工有着“身份”的差别。“棒棒军”里也有女人,“棒棒军”公司里还有专门的“娘子军”。不过,像我母亲那样挑两三百斤能够一口气爬上城门洞坡坡的已经极少,如今可能再也找不出来。找遍全重庆,找遍全中国,甚至找遍全世界,你也不可能找到像我和我那些小学同学一样年龄的搬运工,特别是女搬运工!时代毕竟进步了啊!
(作者系资深民俗作家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