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我妈快80岁的人了，睡眠一向不好，梦多。梦里的情景累积起来，可以演绎成上百集电视连续剧。心理学上说，这种人，是紧张型人格的人。

最典型的，她还是一个讨好型人格的人。为啥要这样呢，而今不愁吃、不愁穿，凭什么去刻意讨好遇见的每一个人。

我妈在乡下时也是这样一个人。当年村子里的生产队长算是一个手中有点小权的人，出工时的工分，生产队长有时可以凭对一个人的好恶随意计分。我妈就想方设法去讨好他，比如，我爸从县城机关带回来一点花生、肉、水果糖、粮票，我妈就要拿一份去送给生产队长家。我妈送礼的样子是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做亏心事，生产队长都心安理得收下了。不过有一次，生产队长突然发火了，冲我妈大叫：“拿走，拿走！”原来是那年春节前夕，我爸从县城带回来3斤花生，我妈就送给生产队长一半，生产队长家7口人，这点花生拿去咋够吃啊，他是嫌少了。于是我妈就回家，把剩下的花生全部送去，队长这才咂吧着嘴满意了。

虽然我妈不断地讨好，其实队长也没对我妈照顾什么，他把我妈的讨好已当成了一种习惯。我妈进城以后，我质问我爸：“当年你还是县委机关的秘书，凭啥你要让我妈在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面前低三下四的？”我爸愤愤回答：“那是你妈犯贱！”我也火了，回敬我爸：“那是你不会用权！”我爸反击：“我一辈子清清白白！”

我妈进城后，依然是一个四处讨好的人。比如楼上王老头一家，每逢在外面馆子里吃饭，我妈常去请王老头和他家老太太一同前往，吃饭时，我妈就是一个“夹菜婆”，她不住地往王老头夫妇碗里夹菜，嘴里一直碎碎念，这个多吃一点，降血压，那个多吃一点，好消化。王老头血压高，他家老太太患胃炎。王老头脾气古怪，却常夸我妈是个大好人。不过有天，王老头却对我妈发脾气了，面对我妈从馆子里打包回去送给他家的肉菜，我妈刚下楼，王老头就把那打包送去的口袋呼地一下扔了出去，算是对我妈的强烈抗议：“为啥不请我们到馆子里去吃，把这残汤剩汁施舍我们，是救济穷人吗？”

我妈一连几天睡不好觉，在梦里，王老头撕扯着我妈的衣裳，王老太太对我妈翻白眼。我妈心事重重几天后，决定上楼“请罪”。我妈说明了那天是我表叔请客吃饭，再恭恭敬敬诚诚恳恳请王老头夫妇晚上去吃酸菜老鸭汤。于是，由我妈请客吃饭后，王老头再次对我妈竖起大拇指手工点赞：“你确实是好人。”

我妈几乎都要对人这样讨好。她走在城里大街上低眉顺眼谦卑的样子，她那匍匐倾斜的腰身，俨如当年在乡下钻进密密匝匝的稻田，那是怕碰着了正在灌浆的稻子。而今在城里，我妈还是这样倾斜佝偻着腰身，她是在随时给人让路，她在讨好每一个路人。而这些路人，与我妈都有啥交集啊。

“妈，求您别这样了，你舌苔是苦的吧，把自己搞得很累很累。”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妈一下懂了我的意思，她说，不要得罪人，人一得罪了，遭殃的是自己。我努力朝开阔敞亮的地方去想，我妈是这样处处释放、表达、实施善意的人，她从来没读过而今微信里遍地都是教人为人处世的鸡汤文章，反倒是我读了不少，有时还感觉深深戳中了心口，可过后又陷入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的迷茫了。

这亲人之间的血流，真的是这样神秘地绵延与根植着。我发现自己也继承着我妈的这讨好型强迫人格。比如有天我深夜爬起来，想起对一个人发的朋友圈忘了点赞，那是一个酒局上激情添加的微信好友，他去山里吃了一顿农家饭发了朋友圈，我赶紧补了点赞并留言：“山里美食令人神往！”我不知道自己是由衷的、敷衍的、违心的，很多时候我都是混乱黏稠的情绪交织着。翌日，我见他没回复我的留言，于是在微信里问他，那是啥地方啊？那人惊讶之间回问，你是谁？

有天我同表叔闲聊，他是我妈的表弟。我对表叔说，我妈这个人啊，总爱对人讨好。表叔说，你外公外婆都死得早，你妈13岁就出去流浪求上一口饭活下去，你想想，她不对人讨好，人家不给她一口饭吃，她早就饿死了。

那一刹那，我深深地懂得了我妈，也懂得了我的血里，为什么奔流着我妈的血。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