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

师范学校毕业，我18岁。曾经幻想过的种种美好，直面在一张薄薄的毕业分配通知书上，一切显得那么苍白和无助。迎接我的是遥远的南华山，以及南华山脚下那一所破烂得连封面也没有的茅草屋盖成的学校，我的心碎了。倒是学校小河边盛开着两排美丽的百合花，给了我铅灰色心情底片上些许亮色。

学校先前只有一名教师，是早我10年毕业的校友李。他为我从河边抱来石头垒灶的时候，没有告诉我更多关于大山、关于学校、关于学生的事情，而是以一个过来人的沉重，向我讲起山里教师爱情的艰辛。

我十分惊讶，我说我才18岁，早着哩！

李说他毕业时也只有18岁。

1

我们的爱情发芽了

山里的夜晚来得特别快。钟声远去，书声远去，茅草屋中只留下我一个人点着孤灯，伴着山风水声和无边的孤独。望着黑压压的大山，想着李老师所说的种种艰辛，一种从未有过的关于爱情、关于孤独的愁思涌上心头。

残月孤灯中，我多么后悔读师范时没有未雨绸缪地去爱一个女孩，让爱情的阳光照耀我现在孤苦的生活。李老师成天祥林嫂般的哀叹和告诫，让我有了荒唐举动：给同班的18位女同学写信，诉说我的孤独，暗示我求爱的讯息。像父母在贫瘠的土地上撒种，相信总有一棵爱情的庄稼长出来；像放飞一个个漂流瓶，相信总会有一个瓶子停靠在某个女孩的船舷。

秋风吹过了，音讯不见。冰雪消融了，飞鸿未归。难道我爱的田野颗粒无收？难道我爱的漂流瓶全葬身大海？

当河边柳树长出第一枚新芽，当牧童短笛亮起第一个音符，乡邮递员摇一串铃声停留在我教室门前——爱情的庄稼发芽了！

信是岚写来的。她说她到外地学习了很久，回来才见到我的信。在信中，她责怪我读书时不识时务地沉湎于写作，以至让老师认为不务正业，发配到这么远的山区教书。她责怪我这么年轻就对未来对爱情想得那么多那么沉重。她责怪我不应该为现在的处境自暴自弃，要相信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她责怪我同窗三年就没有扭转高傲的头回首身后她这个丑小鸭……

天哪！回应我爱的呼唤的，竟是三年来一直坐在我后边的校花级女孩儿岚。读着散发着淡淡幽香的信纸，回想起三年中我和岚曾经有过的一起探讨文学、漫步长江、采风古寨的快乐往事……我咋就那么木然那么无动于衷于这真爱的讯息，白白错过了爱情的黄金季节。我开始后悔我另外发出的那17封求偶信是动物般的庸俗，也真怕再有信来。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剩下的花朵们并没有向我开放，甚至连花的刺、花的枯叶都不曾在我这远山呈现。

把信给李老师看，李老师说太远了，人家城里老师不会到山里来的。但李老师还是为我高兴，说有人爱着是最幸福的。他带着我到小河边找到一株最美的百合花，说百合花是山里人的吉祥物，“咱们种上它，好好纪念山里教师能被人爱的日子，百合花会给我们带来幸福的。”

太好啦！我记得岚是最喜欢百合花的，她爱穿百合花一般的裙子，她在文章中赞美得最多的也是百合花。我在花盆里种上百合花，就像岚在我身边，在百合花葱绿蓄放花开的季节，我幸福地等待花期。城市和远山，我和岚有足够的时间和距离诉说我们的爱情，诉说曾经的校园生活，诉说初为人师的欢乐，诉说爱情相思的甜蜜，诉说我们爱情的百合花就要盛开的季节……

原来，当我和岚爱情的窗户打开后，我们的爱情这般美好。

感谢岚，她的信给了我孤寂生活灿烂的阳光，让我的心灵变得通体明亮。相信岚在远方，相信爱在远方，就像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的美丽歌唱，爱情的欢歌和等待让我不再害怕大山黑夜的漫长，不再抱怨山村生活的单调。我摊开稿笺，开始继续创作我热爱的文学。我拂去二胡上的灰尘，愉快地诉说着幸福的音符。我敲响古槐上的钟声，用热情和智慧点燃山里孩子的希望。李老师说我像变了个人，有了美丽的爱情，我能不变吗？

2

我的爱情鸟飞走了

暑假快来临的时候，百合花盛开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开满了小河两岸，开满了我的窗前。望着盛开的百合花，我更加思念远方的岚，我多么渴望岚能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我写信告诉岚，我要去看她，我要带去最美的百合花叩开她的心门，去欢呼我们花般的年龄和花般的生活。岚来信却不准我去，要我利用暑假多写些文章证明自己，她还告诉我县教育局正在物色一个能写文章的秘书，要我多发表些文章让教育局关注我……

我相信岚！

真如岚所希望的那样，因为我不断地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县教育局果真注意到我了，当9月开学的时候，一纸调动让我走出了大山。

到教育局报到的第二天，我捧着开得正盛的百合花去见我日夜思念的岚。岚见到我，丢掉手中的教鞭，张开双臂向我飞扑过来，就在我们就要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岚却突然收回双手，淡淡地伸出一只手握住我：“你来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头涌起。

岚接过百合花，深情地吻吸着，她把花盆小心地放上窗台，从胸口掏出一封信，告诉我她要急着上课，要说的话全在信上，要我回去再看。

信封中没有信，只有一张照片，是岚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孩的合影，合影的背后用红笔写着几行字：“对不起，我心已有所属，祝你幸福！”

望着照片，读着那鲜红如血的文字，字字如刀割一般。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秘书科长来看我，我掏出照片给他。我真后悔调进城里，在远山，我还能向往遥远的美丽爱情，如今走近了，我却什么都没有了。岚用爱情的力量给了我生活的力量和勇气，让我改变了人生，然而岚却守卫不住我们的爱情，爱的红帆船偏离航向离我远去。

科长看了照片，不断地叹气，安慰我：“小文，认命吧，你知道照片上那男孩是谁吗？是咱们局长的儿子，他是岚的同事，他一直追求着岚。能在众多竞争者中顺利进入教育局，你得感谢岚……再说，如今你调进了城，还怕找不着对象？”

我终于明白了，可是高尚美丽的爱情在现实面前咋就沦落为了一场交易？我失去了岚，失去了爱情，我还有什么幸福？

我对科长说我要调回去，让一切回到从前。

又去敲岚的木门，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岚，是另外一个女孩。女孩告诉我岚申请到大西北支教去了，临行前哭着让她把这盆百合花交给我……

一晃30年过去了，百合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也从一个青年成为中年。为了让岚找回爱的航向，我多次到岚的学校打听，学校说岚去了大西北再也没了联系，他们也不知道岚到哪里去了。

在无边的痛苦和等待中，我才知道，很多时候，因果律是不起作用的，譬如我和岚的爱情，常常不是由开头来决定结尾，而是由结局来决定开头。

记下我和岚的这段爱情，祈望岚能在茫茫的大西北读到……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