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的广阳岛

版次:010    2024年05月16日

□程华

公元四世纪,广阳岛即留名于史。《华阳国志》载,广阳岛原名广德屿,后因三国时期在其上游铜锣峡设阳关,分取“广”“阳”二字而得名广阳岛。

但广阳岛之所以称为广阳岛,绝不仅仅在于“广”“阳”二字。

一株草的尊严

上岛。率先迎我的,是重庆人归为“烂贱”类的草:狼尾草。其俗名更难登大雅之堂:狗尾巴草。

午后阳光斜笼6平方公里的沙洲岛,将岛上有生命无生命的物事都温柔地镀了金。狼尾草结队于凛风中,绿丝般的叶托起毛茸茸的花序,逆光下明暗中有隐隐忧伤氤氲开。

狼尾草簌簌摇曳,碎碎发光,在时空深处链接起眼前与过往,让我眺望到那个遥远的被农田、荷塘簇拥的郊外红砖楼。记忆中一个野性的厂区少女呼啦啦蹦跳起来。厂房数年前已拆迁,我再也回不去了。那些年,故乡的狼尾草太常见,故轻贱。也难怪,西南山地的水土,实在是适合它们生存繁衍的。

随着城市扩张,土地萎缩,狼尾草渐渐式微。此刻亮相,让人恍生故人重返的亲切暖意。这曾遍布田岸、荒地、道旁的草啊,是多少漂泊者乡愁梦境里的常客。

春将盘踞一季的冬驱逐出境,但尚未完全盛放开来。小石径分开瘦草细竹蜿蜒纵深,拽着人在画幅中步步进深。返青的草坪黄绿间杂,阔大如望不到边的绒毯。东一棵西一棵恣意乱长的树让人眼亮。如同一朵花,树也有青葱时节,只是尚未等来绿冠如盖的锦瑟密令。树干多不粗壮,嶙峋粗粝,枝丫虬曲着努力朝天空延伸,勾勒出水墨般的清简空灵。湖泽湿地旁的树更绝,直接“扑通”将身影投入一泓碧水,于是一棵变两棵,两棵变四棵……偏又身姿参差旁逸斜出,远观水天一色,一时难辨何为镜像,何为真实。

太阳又暗戳戳探出云层,恰好就端坐在树梢上,将光芒泼向长江上游第一大岛。

远处铜锣山、明月山与近处浅丘一脉绵延构筑起岛的山脊线。这距重庆主城最近的滨江绿岛,既是顺江下行至三峡的第一道景观,也是沿江而上踏足主城的首要门户。多山临水的重庆,山脉常被江水切割成峡谷,江水入峡前,它叫沱,出峡后则可能形成岛。滚滚长江奔流而过,600多公里江面上,十余个常年露出水面的江心绿岛串成珠链,广阳岛当属个中翘楚。它广阔凹凸起伏兼容并蓄,将山水峡林田溪湖统揽入怀,当仁不让成为重庆典型山水格局之浓缩版。

或许,因它江河环绕的位置足够安全,能帮助生灵有效阻避岸上大型猛兽侵扰?又或许,是它相对平坦广阔,适宜构筑自给自足的江中桃源?有古老传说流传于岛上——与岛西隔江相望的南岸涂山,就是大禹遇见妻子涂山氏之处。之后有古代巴人上岛,以渔为生并建起古滩城池。后者应不只是传说。近年考古掘出的新石器时期夹砂红褐陶花边口岩罐、战国青铜器……诸多远古人类生活以及渔猎文化痕迹,为这座绿岛蒙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面纱。

10公里环岛路像米色丝带环着岛的边界蜿蜒舒展。行至东岛头,踩着石阶下行,就踏上了一片沙洲。黄褐色沙土爆开条条裂纹,像极了宋代哥窑器身上的断纹。不知名的荒草自裂纹中探头,顽强伸展着细胳膊细腿。有鞋印深深浅浅延至几十米外。沙洲尽头,内河与外河汇合,又相拥着汤汤远去。一艘轮渡慵懒地浮于江面,仿佛随时空静止。更远处山色深墨,渐次模糊成烟云中一抹铅灰。

如果说广阳岛是一艘巨轮,而我就站在巨轮最前端。若说这发现令人惊喜,一蓬蓬芦苇简直让我惊呼:啊,你也在这里!这些与狼尾草同属“烂贱”之列的植物,逐水而生而壮而茂,矮的及膝,高的过人,一色浅米,仿佛天生素净的它,只安心给各色鲜亮之物打底作衬。

这些喜欢扎根水边、湿地的草,不争不抢却乐观皮实,沾一点水汽就能开疆拓土,乐呵呵搭建起自己的“森林”小王国。人不理会它,它却予人诸多福泽:古人拿它做扫帚、编席、织帘;今人以它入药、造纸、造生物制剂、造工艺品。一旦有了规模,它们就能调节气候、涵养水源,成为鸟类栖息觅食、恋爱繁殖的伊甸园。

有别于狼尾草的拙朴平实,芦苇还有一个婉约之名: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爱而不得,思之朝暮。冷寂与落寞,期冀与执着,尽在由蒹葭与伊人组合而生的朦胧意象中。无独有偶,法国数学家、哲学家帕斯卡尔说过:人是一枝有思想的芦苇。何以将形而上的“思想”与形而下的草本相提并论?

想来,于宇宙洪荒中,人不过卑弱如苇草。而一旦有思想便有了尊严,有了于天地苍茫中尽情放歌的旷达,有了击穿雷电霜雪超越悲喜苦痛的强韧。

这是属于一株草的尊严。也是所有生命应有的尊严。

一座血性的岛

岛在水中。长空朗净。层云无声,与大江一齐涌向历史般幽深的天际。

如果说巴人传说令这片土地有了些许神秘幽邃的意味,那么几十年前一群爷们则以金戈铁马之势,给这里涂上了浓重的悲壮色彩。

首先得说到近代四川历史上一个风云人物:刘湘。这个集“民国军阀”与“抗日英雄”标签于一体的传奇人物,因曾与广阳岛的交集而留名于重庆史册。

20世纪20年代,“四川王”刘湘决意拥有自己的空中力量,他下令在扼守长江要冲的广阳岛修建军用机场。肩挑背扛、锤石铺路,一万多民工死伤数百的代价,换得了占地200亩的简易机场。

1930年2月11日,重庆历史上首架飞机从这里直冲云天。军阀的胜利,必以庶民的血泪为代价。不知那天阴晴,但能肯定的是,一浪一浪欢呼声中,这个眼窝深凹、眼神不怒而威的男人必定笑得春风得意吧。

他一生为地盘与别系军阀杀伐争斗,最终在四川一统江山,与以“中央化”手段步步紧逼威胁其势力的蒋介石由相互力挺到渐如水火。如果缠斗蔓延,后世关于他的评说,或许不过尔尔。

然世事变幻。“七七事变”爆发,刘湘力主抗战并抱病亲率川军奔赴前线,坚拒部下“留守后方指挥”的劝说,直至不久后病逝于汉口,卒年50岁,留下“抗战到底,始终不渝,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的遗嘱。刘湘身后,获国民政府追授陆军一级上将并颁令准予国葬,蒋介石题匾“飒爽犹存”。

刘湘一生运筹深算,但生前恐未能预见,当初为稳固统治修建的拥有多架双翼军机的机场,后成为与入侵者殊死博弈的战场。他也一定未能预见,成立于广阳岛机场的第21军航空司令部以及航空学校培养的20余名学员,会在重庆保卫战中立下赫赫战功。

如果说曾出任航校校长的刘湘算涉足政界的一介武夫,那么毕业于上海吴淞商船学校、北京航空学校的航校教育长蒋逵则是我国稀有的海空双栖人才。这个出身于巴县的俊朗男人一生也堪称传奇,他担任21军航空司令兼飞行教官,直接驾机试飞成功成为“蜀天雄鹰”第一人。与刘湘不同的是,蒋逵在国民政府、新中国政府均出任过职务,终以90岁高龄安然辞世。

重庆曾遭遇日机数年无差别轰炸。作为大轰炸重要目标之一,广阳岛饱经战火洗礼。中国空军王牌驱逐机大队第四大队进驻广阳岛后不久,一次次看不见鲜血的惨烈厮杀在这片上空发生。无论飞机数量和杀伤力都远逊于日方的中国空军,以必死之志迎战驾驶零式新型战机的强悍入侵者,以风华之年血肉之躯护卫重庆,直至为国尽忠。

梁添成便是其中之一。抗战爆发后,原籍福建的印尼华侨梁添成没有选择偏安一隅,而是回国报考了笕桥中央航空学校,后成为空军第四大队第22队飞行员,在河南、山东、重庆等地空战中屡建战功。1939年6月11日,27架日机再犯重庆,时任空军第四大队第23队分队长的梁添成从广阳岛机场升空迎敌,追至涪陵上空时遭遇多架日机围攻,年仅26岁的他血洒长空。其时,其妻有孕三个月……

半个多世纪弹指,从军用机场到国营农场,到市体训基地,广阳岛历经兴盛与沉寂,建设与痛创,几番沉浮,它终得护卫守住了这长江中心一抹绿。而今,持续护山、理水、营林、疏田、清湖之后,白鹭回来了,野鸭回来了,又见绿树成荫,蝶飞蜂舞。更欣慰的是,岛上的抗战军事遗址基本保存完好,机场跑道、营房、炮台、碉堡……依旧如卫士般肃立守望。

黄葛树依旧青葱,枝干劲虬如巨伞伸向空中,倔强地张开,再张开,似要竭力给脚下一排排营房以尽可能多的护佑。

营房墙上有一幅黑白照片——当年的第四大队合影。30多人一色飞行服,个个英姿挺拔。年月久远,照片略显模糊,但年轻的脸庞与勇毅的眼神清晰如昨。梁添成当在其中吧,不知哪位是他?其实都可能是他。他们都是梁添成。

缓缓步出营房。近处绿意婆娑,远方群山连绵,广阳镇红红白白的房屋于苍幽间时隐时现。

恰有一架银鹰划过上空,无声地融入苍茫远方。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