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繁花

版次:011    2024年05月16日

□李晓

万州,是一座绵延1800多年文脉的城市。而今的万州,新城拔节生长,老城浸透包浆。在老城,那些苔藓漫漫的老巷子,是这座城隆起的皱纹,也是这座城衣衫上打下的旧补丁。

这些缝缝补补的补丁,与那些站立、攀爬、盘卧的老树一样,交织出万州这座城市的年轮。这座城市的年纪有多大,它蔓延在地下的根须有多长,我心中是有数的。我不慌张。

在一座城,我喜欢去老巷子里转悠,它的市井人声、它的流光溢彩、它的贩夫走卒、它的引车卖浆、它的烟火人家、它的地气袅袅,让一座城灯火可亲,让一座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柔软地覆盖在我心田中央。

万州老城,一条叫偏石板的老巷子里,有一棵把裸露根须扎紧在巷子老墙上的黄葛树,远远望去如树的浮雕。那年夏天的早晨,我乘一艘江船去南京一家杂志社出席笔会,凌晨四点,城市还是睡意正浓时分,我去向黄葛树边小屋里的宋哥道别,我没敲开宋哥家的门,只想听听他的呼噜声就够了。奇怪,屋子里没鼾声,从窗户还透出昏黄的光。我忍不住轻声哼唱起了南斯拉夫歌曲:“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我正要转身离开,屋子里传出吉他伴唱声:“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那些年,宋哥弹得一手好吉他,在一群文青聚会上,宋哥背着一把吉他,他修长十指如葱,一曲曲弹奏下来,我们都沉浸在音乐当中去了。那天早晨离开宋哥家的房子,我沿着巷子里草色青青的石阶,我去码头乘船离开,悠长汽笛声拖着尾音响起在大江晨曦里,我朝宋哥家巷子的方向望去,浮想起宋哥也趴在窗口,望着这条大江的方向,目送着我乘船离开这城。我从南京回来,把两只袋装盐水鸭送到宋哥家,宋哥扑上来抱住我说,哎呀,感觉分开了好久啊。

宋哥的母亲早年在城市近郊一个村子,她做得一手好凉面,当地人称为“张凉面”,是按照宋哥母亲的姓氏称呼的。当年,母亲担着凉面来城里沿街叫卖,我第一次吃“张凉面”,凉面里那股芥末味呛得我涕泪横流,但那好味道又刺激得我欲罢不能。后来,宋哥的母亲随在城里一家企业工作的母亲进城,住在那条老巷子里,老巷子里有一家农贸市场,鸡鸭欢叫,市声鼎沸。

宋哥在城里读完了高中,爱好音乐的他去报考音乐学院却名落孙山,于是跟随从厂里提前退休的父亲在巷子里开起了一家面馆。宋哥的父亲宋大叔,不爱与人亲近,遇到艰难困苦如牛一样独自吞咽。面对整日练着嗓子、弹吉他的儿子,寡言的父亲有天跟他谈心了,父亲几句话就打通了宋哥的心结,父亲说:“儿啊,爸不干涉你的爱好,但唱歌喂不饱肚子,养不活一个家,我们家有手艺,爸爸教你学会,一辈子衣食不愁!”

宋哥的家,就靠这一个面馆撑起了一家人的生计。宋哥的父亲平时不爱说话,常叮嘱儿子的一句话就是,吃饱点,穿多点,走路慢点,不要跑。开面馆后,父亲往往是凌晨4点多就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宋哥的父亲性子平和,不急不躁,我那时叫他“宋大叔”,我叫他时,他头微微一抬,喉咙里咕噜出一个“嗯”,算是应答。馆子里当臊子的炸酱,大多时候,宋大叔不在绞肉机里搅成肉末,他要用手工在菜板上一刀一刀剁细。宋大叔家那块结实厚沉的菜板,是他用老家的柏树木材做成,可以嗅到一股古柏的沉香。宋大叔说,这样剁出来的肉末,原始的肉味儿才不会跑掉,不带机器里的“铁味儿”,那样用各类佐料翻炒出来的炸酱,浓香扑鼻。宋哥家面馆里辣椒的制作,首选的是那种长一两寸、气味微呛、香而微辣、色泽鲜红的干辣椒。宋大叔在铁锅里翻炒烘干,冷却后放入臼,再用木槌捣制,用油熬炼,辣椒的魂魄,在一碗面里得到了最畅快淋漓的释放。

宋哥结婚后,从老巷子搬了出来,新婚时住进刷了白得晃眼的石灰浆墙壁的青砖小楼,后来搬了3次家,而今住在市郊500多个平方米的独栋别墅小院。但宋哥的父母一直住在老巷子里。宋哥30岁以后也没跟父亲经营面馆了,宋哥跟沉默的父亲,心里始终隔着一堵墙,宋哥先后从事过建材、开矿、建筑生意,他完成了财富积累。为了表达孝心,宋哥给父母在城里买了一套宽敞的房子,宋哥苦苦相劝父母搬进新房住了不到半年,两位老人又嚷嚷着回到巷子里的老房子居住了。那天,我陪宋哥送他父母回到老房子,宋大叔打开雕花木门,刚进屋,如春燕万里归来,我见他张开双臂,扑上去拥抱屋子里的墙壁,墙壁似有感应,有粉尘簌簌而落。回到老房子里的老两口,接通了老巷子里蒸腾的地气,如枯萎植物遇到雨水,又显出勃勃生机来。

前年夏日的一天,宋哥的老父亲唤回宋哥,老人说:“儿啊,爸跟你商量一件事?”宋哥问:“啥事?”老人平静地说:“后事。”宋哥才知道,胸疼咳嗽的父亲去做了一次体检,结果是晚期肺癌。老人有条不紊地交代着后事,最后嘱咐:“可别告诉你妈妈啊。”宋哥的母亲81岁那年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如鱼的记忆只有3秒转瞬即逝,有时叫宋哥的父亲为表哥,有时叫“王经理”,有时又突然认出父亲来。两个月后,宋哥陪伴父亲在医院“咯噔”一声咽下了在尘世的最后一口气。打开父亲的遗物,有一封书信,那里面是对儿孙后辈的遗言嘱托,也安排了妻子的生活护理,老父亲在心里放心不下:“儿啊,你不要把妈妈搬到新房子里,你就回来陪她住在老房子。”宋哥照办,一个人回到老房子里料理陪伴着老母亲的生活。去年夏天,宋哥的母亲尾随父亲的脚步而去。老巷子里,从此又永远走失了一个门前枯坐嘴里嘟囔不停的老太太。老巷子的风吹来吹去,像是在来来回回寻找那些在巷子里走失的人。

老巷子里,还有那些修伞配锁、炒米花糖、弹棉花、磨刀匠、补锅补鞋匠、绣花匠的传统手艺人,他们凭着扎实的手艺在一条陋巷里默默度过了没有修饰的一生,在一地繁花落尽的生活里,而今好多手艺也濒临消失了,但一座城不会忘记他们,是他们的手艺摇曳着古老的文火,让这个工业化的时代,依然有手工的温暖,有民间的地气缭绕,有一颗匠心的搏动。(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