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立

拙作《高峰三题》前不久在《重庆晨报》副刊发表，有好几位细心读者给我留言：许老师，您去江津李市公社插队落户，为啥只带两本书——《赤脚医生手册》和《世界各国概况》？为啥不多带几本，劳动之余好好学习提高啊？

我一时语塞。但也感动，这几位读者还真是细心人，一带而过的话也能引发思考。怎么说呢？1969年，那是特殊岁月，绝大多数图书馆都关门了，书自然也就没得看了。下乡是很艰苦的事，农村医疗条件太差，《赤脚医生手册》是许多下乡知青的标配。厚厚的有好几百页，图文并茂。书里有最基础的人体结构、八大系统简介，包括最初级的性知识，以及常见病诊断处置方法等等。不涉及政治，既可以给自己处方拿药，甚或也可以给村民们看看小伤小痛。当然，除了事发突然，我一般不会贸然处置村民们的病痛，都会劝他们去区卫生院。但村民们是不会去卫生院的，他们累死累活挣点钱，舍不得花在医院里的。所以，我带去的红药水、头痛粉、消炎片和万金油等，就成了他们大小病痛的灵丹妙药。

至于《世界各国概况》，是我个人爱好。我自幼喜读各类名人游记，渴望有朝一日能和李杜白一样走遍赤县神州，成为我们时代的徐霞客;更希望能做个环球旅行家，如马可·波罗，如库克船长，叱咤风云全世界。其实，我在下乡插队前，已经走过了大半个中国：去过大巴山，爬过峨眉山，参加宣传队走南闯北，大小城市名胜古迹基本走遍;成渝铁路沿线，宝成铁路要邑，以至于陇海、京广、京沪诸线莫不留下我青春的身影。

这些铁路沿线的大中城市成都、绵阳、宝鸡、西安、洛阳、郑州直至北京、南京、镇江、常州、无锡、苏州、上海等等，都在那儿短期或长期居留过。我想到个“好办法”，一站站耍，且很少买长途票，比如到了成都，求川报的叔叔买一张去洛阳的票，然后一路慢慢玩。利用火车票可签票随时下车，但必须在一定时间到达终点的规定，游历了祖国太多的大好河山。当然，没钱时也就买个站台票，上车去讨好列车员小姐姐，帮她读语录做清洁整理行李，一般也能混个几百上千公里。

记得那次到了洛阳，找到了一蔷姑妈，她见我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立马带我去剪头洗澡，还找来一套旧军服给我换上。“你就是一揆大哥的孩子大立啊？”反复端详反复叮咛，那份亲情那种怜爱至今还有余馨萦绕心头。骑自行车游了龙门石窟、张飞庙和白马寺，吃香的喝辣的，千年古都印象深刻。几日后如法炮制，一蔷姑妈替我买了去北京的快车票，于是1968年的夏天，我在北京维克（一珍）姑妈的大院子里住了整整三个月，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生活。而后再如法炮制，去了南京、常州、无锡、苏州，最终抵达上海，在我二叔许兵（一午）的新居里快乐了整整三个月。所有的亲戚资源都被我用了个透彻，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无知无畏还有点恬不知耻。故事很多，到此打住，免得偏离话题。

尽管时势动荡，以我个人的判断，早晚会恢复平静。我带上厚厚的棕色塑料壳的《世界各国概况》去插队，那是心底有个梦想，我一定要去周游世界。所谓“身居茅屋，胸怀天下”。劳作之余，除了看《赤脚医生手册》，就是读《世界各国概况》，以至于你说出任何一个国家的名字，我都可以指出它在哪一洲，说出它的地理位置、首都、人口、历史、物产、经济状况、执政党和反对党，以及风景名胜等等。这对我几十年后游历世界帮助太大了。

其实，我下乡时还带了一本《拜伦诗选》。一位老师的私藏，精装彩印，内有欧洲美女插图。老师见我文字还行，作文诗歌常在墙报上刊出，下乡离开学校那天悄悄把我拉到一旁，塞给我这本书，是用旧报纸裹着的。殷殷嘱咐道，大立同学，我看你喜欢写作，文笔不错，这本书我借给你，劳动之余好好读，以后要还给我哟！我如获至宝抱在怀里上了火车，半途上心痒痒实在忍不住打开来看，如痴如醉中被一声厉喝惊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火车上读封资修！”未等我反应过来，一只大手已经把书抓了过去。我未敢反抗，连申辩的勇气都没有。

这趟车开往成都，我在江津下车。路过小小的乘务室，却见几个青年人挤在一起，聚精会神翻看着书上的美女。一本好书，太可惜了。

后来老师见着我，没有提书的事情。但我心中有愧，不敢说出心里的苦。这也许是我至今一般不写诗不评诗不参与诗界活动的深层次原因。一本书的失去，毁掉了一个人诗的梦想。

（作者系重庆市新闻媒体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