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城门开

版次:006    2024年06月08日

□李晓

早晨,万县城初夏的小巷,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是从石板路上的青苔里散发出来的。这个季节,我却有一些心慌。

柳从小巷对面马路边的7楼跑下来,在小巷里告诉我:“我妈同意了,你端午节来我家。”我急切地问:“你妈真的同意了?”柳点点头说,是真的,我妈对你考察过了,她现在放心了。

头天下午,我就来到了县城,经过县城卢诗人介绍,我住在县城一家招待所。在招待所前台,卢诗人对工作人员说:“这个人是我的朋友,小镇来的,钱不多,你帮忙优惠一下。”那些年,卢诗人在县城名气不小,他在全国文学刊物上发表了大量诗歌,在文学黄金般的年代里,受到县城人的尊崇。

柳得知我住在了县城招待所,她对我说:“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住到我家里来了。”我同柳开始地下恋情已有一年多。我在马路对面仰望过柳住的7楼,看见阳台上飘动着柳的白色连衣裙,却又像在云端里飘。

我同柳的恋情,遭到了柳的母亲反对。柳的母亲反对,主要是我在小镇工作,那些年在世俗的眼光里,县城与小镇是差别很大的。县城有马路高楼、新华书店、商场、电影院、图书馆、工人文化宫。小镇的公路在雨天泥浆满地,河流上的老桥老祖宗一样慈祥,最高的楼是6楼,没有一部电梯,馆子里早晨卖油条豆浆,中午卖扣碗蒸肉。

县城与小镇,差别确实是很大的,我父亲也这么认为。父亲在县城机关工作了20多年,后来调到了小镇所在的区公所任职,管辖下面的乡镇。

那年,我23岁了,父亲55岁了。父亲虽然表面上没对我催婚,但时常在我面前唠叨,他的某某年龄差不多的同事,孙子就上小学了,还有某某年龄相近的亲戚家,孙子都有2个了。

我执拗于对文学的追求,表面上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骨子里是希望通过文学改变命运,成为一个显赫人物。父亲对我乌黑着眼圈熬夜、废寝忘食写诗却不以为意。父亲说:“写诗这个东西,如果你写不到李白、杜甫他们那个程度,就当成闲情逸致好了,不要那么傻乎乎地写啊写。”父亲劝我说:“在单位,你还是要把公文写好,把笔头练硬。”父亲在单位工作一辈子,靠的也是写公文,把头发写白了,把腰写成腰肌劳损了。

父亲暗地里对我的婚姻操心不已。做衣服的牟裁缝,是当年小镇首富,他家有3个女儿,都是小镇未婚男子们瞄准追求的对象。牟裁缝有一天上父亲单位反映事情,其实是对父亲明白示意,把自家幺女儿许配给我。很快,父亲对我说明了此事:“牟裁缝家的幺女儿看上你了,她会一门手艺,我认为还是可以的。”随后,父亲又说:“牟裁缝大度,他对我说,如果订婚了,不但不收彩礼钱,还给我们家1万元钱。”

我心中烦躁,对父亲挥挥手说:“你当年的婚姻也是自己做主的,爷爷奶奶他们也没干涉过,婚姻这事,还是我自己决定。”父亲说:“那好,你尽快作出决定,我好给牟裁缝回信。”

端午节快来了,牟裁缝有些急了,他再次上我父亲单位,这次来得更直接:“老李,钱,我已上银行取了,如果端午能够订婚,我给现钱。”一向优柔寡断的父亲回复道:“哎呀,哎呀,我儿子也没回话,再说,他们两个连恋爱也没开始就说订婚,是不是、是不是太快了一点。”牟裁缝斩钉截铁回答:“先订婚后恋爱,我同我家老婆当年也是这样的。”

我告诉父亲:“爸,我在县城有恋爱对象了。”父亲大惊:“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儿。”但父亲很快面露喜色,他说:“看来,你写诗还是写出了一个名堂。”

端午这天早晨,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柳来到招待所。柳散发出荷叶味的清香,她有着一双鹿子一样善良清澈的眼睛,这让我着迷。我想起小镇牟裁缝家的幺女儿,她有天上我单位,羞涩地问我,你腰围多大啊,我给你做一条裤子。但对这个纯朴的女子,我心里激荡不起来,特别是她嘴角那颗很大的肉痣,让我心里抵触反感。每逢路过牟裁缝家的铺子,听见嗒、嗒、嗒的缝纫机踩踏声,我心里就急。

县城啊,你有我滚烫的感情,灼灼的光华。

端午那天中午,我来到了柳家。我穿上了刚去商场买来的蓝色T恤衫,身子有些颤抖。我内心很激动。

席上的菜很丰盛,清香四溢的粽子就有绿豆、腊肉、黑芝麻粽,都是柳的母亲亲手做的。有一道菜叫红烧狮子头,柳说:“妈妈知道你很喜欢吃,特地做的。”我抬头望着柳的母亲,她的目光里,有对我来到这个家的认可。

饭后,柳的母亲同我聊天。她说,我知道你是写诗的,我们这个家族几代人都没一个写诗的,不过我尊重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她还告诉我,她同柳的父亲,在柳3岁时就离了婚,早熟懂事的柳,7岁时就踮起脚尖为家里人做饭,端着一家人的衣服到县城河边洗衣。

柳的母亲站起身说:“今天,你来到我们家,我把柳交给你了,你一辈子都不要欺负她,好好待她。”我点点头说:“妈,我会的!”第一次进柳的家门,我就唤她母亲为“妈”了,好像也不别扭。一段沉沉的感情,又恍若缥渺在云端,在端午这天终于落地生根了,在县城的烟火生活里,我心有所归。

县城的城门,也在端午这天对我喜悦地打开,吱嘎一声,欢喜如初见的蓝色天空上,飞满了喜鹊。

去年端午那天,滂沱大雨,我与柳撑着伞站在江边。烟波江水下,当年县城的下半身,因为三峡工程修建,早已淹没在浩渺江水下,水波下,也有柳当年住过的大楼。我呆立在大雨里,听见城门开的那个端午,河流上龙舟赛的激越鼓声,这鼓声从天而降,让我内心震颤。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