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6月12日
□潘昌操
我又看见了栀子花开,不是在乡村,也不是在花圃,而在这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在两路口轻轨站出口处,一个妇女用背篼装着栀子花站在那儿,那是连枝带叶捆绑好的新鲜花朵,卵形叶子上和花瓣间还留有水迹,像未干的泪水。
此时正是初夏,天地间铺满炽热的阳光,不禁有些悲伤,好熟悉的栀子花,和故乡的花有些许相像,同样雪白,同样芳香,可又分明是不同的模样。记忆里,故乡的栀子花花瓣不重叠,花瓣与花瓣之间有些许距离,与稻谷一起成熟,花开时漫山遍野芬芳四溢。结果时,一颗一颗的,像顶着一顶花冠,一颗颗金黄的果儿像盛酒的卮器,故又叫黄栀子。
离开故乡三十多年了,父母在时,还常回家,父母过世后,回故乡的时间越来越少。留在我记忆里的老家事物太多,比如青青的竹林、院子两边的池塘、院子对面的山坡。但我印象中最深的,还是漫山遍野的栀子花开,我把它写进了诗歌,写进了小说。
洁白的花开的时候一定是五月来了。五月是播种的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我喜欢这个季节,闻着院子周围芬芳的花香,五岁多的我带着四岁的弟弟、两岁多的妹妹,奔跑在田里帮大人拾麦穗。那时田土还没有承包到户,每家每户除了少许的自留地,土地都归集体所有,所有粮食也都由生产队集体分配。那时农村苦,许多人都吃不饱饭,见我们是小孩,家里人又多,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允许我们兄妹三人将捡来的麦穗带回家。母亲把捡来的麦穗用手搓下麦粒,一点点积累起来,一个季节下来居然有一小箩。母亲把晒干的麦粒磨成面,加水和好后,放糖精,放进揉碎了的栀子花,在锅里煎成麦粑。香甜的栀子麦粑,现在想起来仍是人间最美的美食。
我们兄妹三人手拿着滚烫的麦粑,边吃边打闹,奔跑在田埂上。田埂边开满了栀子花,栀子树有大人那样高,我踮起脚尖摘下两朵插在妹妹的小辫子上。妹妹很乖很漂亮,扎着两个小辫子,圆圆的小脸蛋,一边一个酒窝,嘴巴甜,十分招人喜爱。虽然大人们饥一顿饱一顿,但妹妹吃的是埋进柴灶里闷的瓦罐饭,饭里偶尔有些许肉丝和红糖。妹妹胖胖的,笑起来,洁白的小乳牙像栀子花一样白,我和弟弟都叫她小猪妹。头上戴着栀子花的妹妹更可爱了,八哥、九哥地叫着我和弟弟,像一只小鸟绕一圈田埂又飞回了家。
黄栀子是那时乡村主要的经济收入。秋天收获果实后,大人们一挑又一挑将黄栀子送入药房换回钱,然后买回肥料和农药。若谁家有人得了肝炎、肠炎,谁家孩子眼睛肿疼上了火,泡上一杯黄栀子茶,清热解毒,很快就好了。
栀子花开时节,我常给妹妹辫子里插上栀子花。晚上睡觉前,母亲总会小心翼翼将花朵从妹妹辫子上取下,然后放在咸菜坛子沿边。一个晚上过去了,栀子花仍新鲜如故,芬芳如故。
妹妹三岁时,戴着栀子花的她病了。不知是什么病,上吐下泻,母亲用黄桅子泡水给她喝,结果越喝越吐、越喝越泻,等父亲忙着从外面赶回来的时候,妹妹已经脱水,奄奄一息,急赶着往乡卫生院送,医生尽了力还是没能救回妹妹。一家人都哭成了泪人,唯有父亲没有流泪,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拿了一把锄头和一个箕畚,悄悄将妹妹送出去了。
第二天,我和弟弟哭着追着问父亲,妹妹去哪了?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她喜欢栀子花,就让她和栀子花在一起吧,让她洁白地来,洁白地去。
后来,生产队的田土包产到户,不知何故,田野里的栀子树大多被挖走了,种上了梨树和柑橘树。父亲也将承包地里的栀子树挖走,唯有一棵高大的栀子树他没挖,任凭它一季季地开花、结果、枯萎。再后来,田里修乡村公路,最后的这棵栀子树也不知所终。故乡的栀子花终于消失于我的视野,还有那芬芳。
几年前,我去巴南安澜采风,在大来山山脚,发现了一大片栀子花。又见栀子花开,那些盛开的花朵,好似多年前我给妹妹戴上的花朵,芬芳、洁白、可爱……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