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版次:010    2024年06月13日

□唐伟

大山深处,土家族先民世代坚守着一条“小娃严禁用火”的“严令”。

从小长辈们就叮嘱我们,纸盒火柴只能搁藏在灶台的小门洞里,严禁私自拿取。即使在田间焚烧秸秆时,也只能是大人的“专利”,小娃娃仅是回家取火柴的“跑腿”。大人们蹲在秸秆旁,小心翼翼地擦燃火柴,我们全神贯注地盯着。看着火柴尖微弱的星火慢慢燃烧,不一会儿就浓烟乱蹿。它在等风来煽动,一阵风至,秸秆堆里就“噼里啪啦”尽情燃烧。我们站在一旁,看着熊熊火焰,一股欣喜之感竟在内心油然而生。待秸秆统统燃尽,大人们就把灰烬浅埋在泥土里。一是待一场春雨来时,把灰烬送入土里;二是防止风裹挟着秸秆的余火四处惹祸。

除了在家里执行这条“严令”,进林时执行得更严格。小时候我们这些小娃只要跟长辈们进林,在进林前定会被反复搜查。我们的衣兜裤兜、手心帽子都统统搜个遍,每一处都不落下。进林后,大人们披着蓑衣,背着柴刀走在前,我们小娃尾随在后。

小时候我对山林总有一种敬畏和惧怕,若一个人走在林间心惊胆战,不敢造次和喧哗,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前行。和大人一路,或多几个伙伴倒好。我和大人们一次次在林间“寻春”,寻找那一株株香椿、惚木,一朵朵透香的野菇。我一边寻,一边心不在焉、左瞧右看。

“寻春”对我来说倒不喜欢,我更喜欢那林间的鸟雀和甜美的溪流。

林里的鸟雀好不宁静,这边“叽叽喳喳”,那边“咕咕嘟嘟”。它们一会儿立在树杈间,伸长着脖子,歪斜着脑袋,高撅着尾巴,肆意地唱着。它们毫不惧怕!有的像一个优秀的歌者在枝头尽情唱啊,歌声圆润而悠扬,生动且悦耳;有的像一位巍峨挺拔的演说家,在树巅、在地上、在林笼间慷慨激昂地演说。

这里的山体大多都陡峭挺拔,山势逶迤迂回,山涧鲜见。往往翻过几座大山,也无稀疏的一条。有时穿越林间几个小时,人也乏了,若听到隐约的潺潺溪水,那瞬间来了精神,如获宝奔向山涧。在林间“寻春”很不容易,有时一天下来,不够一家人一顿尝鲜。我随长辈们瘫坐在溪边,累了就直接把脸闷进水里,更酣畅的是俯下身,直啜一口清凉的溪水。

我一次次看着眼前的飞瀑思索。小时奢想有天翻过一座座山,去看山外的世界。可在“一山放过一山拦”的山旮旯里,这种想法就是妄想。

我总想:这一颗颗水珠来自哪里?它是从云端、从空中出发,有的途经山腰“颠簸”,暗流“排挤”;有的借着树叶,沿着树枝,在树根的“远送”下,朝着山涧汇聚而来。我不知道,它们要多久才能到达崖沿;我也不知它们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敢一跃而下;我也不知它们的名字,但我敬畏它们的坚毅和伟大。人其实也同这水珠一样,一生有多少“崖”需要面对,但有多少人能如“水珠”这般坚毅,朝着“方向”勇往直前。

山里人懂得感恩。既向山林索取“美味”,又会用行动护林。每到春耕不久,村里人都会“全员出动”。大家不择时,不挑地,有的在房前屋后,有的在山林河岸,一家老少一起挥锄植苗,一起大干快干。先民们坚守的“严令”和“植树”习惯不言而喻,约定俗成,世代传承。

如今我回望儿时的时光,回望我的先民。我顿然觉得他们不正就是这山林间的树、山涧的溪流吗?他们既如树挺拔,又如水坚毅。他们于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从广东潮州出发,在“湖广填四川”的浩浩荡荡队伍中躲避杀戮和苦难。他们选择在川东大山扎根,从此一辈辈生长在大山,赓续奉献给大山。他们为了子孙美好的未来,冲破无数艰难险阻。他们虽亲历太多食不果腹的日子,熬过太多苦难的岁月,但他们始终团结一心,始终互助互爱,用勤劳苦作在无数个春播秋收里,在无数次日夜星辰里无畏而坚毅地前行。

而今,他们大多归了尘土,成了夜空里的“繁星”,但他们始终守护着这片深爱的土地,寸步不离!

如今我回望过去,回望在我心里如树挺拔、如水坚毅的先民,我仰望他们,内心无比虔诚,无比温暖!

(作者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