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6月13日
□李晓
在一个单位工作了30多年,心早已生出包浆。
对单位的感情,有时奇妙而幽微。单位,它给了我这辈子谋生的一个饭碗,如果没有单位,像我这样一个靠灵魂喂养的人,会在哪里飘摇。单位,它又让我困守在时间的老房子里,日日年年,做着差不多同样的事情,有时感觉脑子里生了锈,心房里挂满了网。单位,让我的肉体衰老,让我也可以大致看见年迈时的模样。
单位在节假日安排同事轮流值班,把一个单位的整幢大楼交给一两个值班的人值守,这其实是一种郑重的托付。这些年,每当轮到我与同事在单位值班,守护着单位大楼,我的心里就生起一种庄重的感情。
夏天周末的一个黄昏,又轮到我值班了。我站在单位楼顶,看外墙上一簇簇三角梅在晚霞里燃得正艳。渐渐地,夕阳最后奋力一搏落入地平线尽头,暮色漫过整个城市。城市掌灯时分,我想象着灯火下一个一个家,那些享受天伦之乐的人,也默默度过悲欣交集的人生。
我在单位大楼的走廊里徘徊,轻微寂寞缠缠绕绕爬上心头。我拧亮灯,看见底楼民生服务大厅案台上整齐排列的卷宗、档案盒,里面是各类报表资料,一个个数据都认真严谨,它们牵系着辖区百姓家日常生活的冷暖,但拒绝抒情。一张油漆脱落的小桌,那里是新考进单位工作的大学生小黄。小黄工作勤奋,谦逊低调,嘴也甜,有一天他经过我办公室窗前,见我趴在电脑前敲打,他叫了一声:“李叔啊,不要在电脑前埋头久了,注意休息眼睛。”小黄的话,让我好生感动,我抬头,对他挥了挥手,表示感谢。我心里淤积的一处块垒,也突然间溶解了,那是我平时对个别同事产生的偏见所致。在单位上,同事间不必过分亲热,不要交浅言深,这是我在单位多年总结出来的行为准则,看似老到,实则冷漠。
我从单位底楼漫步到二楼,推开一扇窗户,看见一个案台上空空荡荡,那里是前不久刚刚退休的同事潘大哥。潘大哥在单位似一头耕作的老黄牛,寡言厚道,业务精湛。他起初是从事兽医工作的,后来从事农业工作。潘大哥在单位有一句口头禅:“好好听话,好好工作。”有一次在单位,性子任性的我跟领导为工作上的事情顶撞了几句。潘大哥闻知后溜到我办公室,他劝我:“我跟你说的话,咋不听了呢?到底是单位欠你的,还是你欠单位的?”潘大哥再次重复他的口头禅:“好好听话,好好工作。”我点点头,表示惭愧。后来,我去跟领导道歉,说自己理解错了。那位领导说,你这个人,我是理解的,但理解归理解,你错的,我一样批评你。我说,那是,那是。
我想起潘大哥退休前夕的一天,他与我们共坐一桌吃午饭。那天单位伙食团得知潘大哥是退休前在单位吃的最后一顿午餐了,特地加了他平时喜欢吃的两个菜:红烧土豆牛肉、凉拌三丝。潘大哥坐在那里,我见他很少动筷子,我说,你多吃啊,潘大哥只点点头。饭后,我陪潘大哥沿着单位大楼走遍了每个同事的办公室,潘大哥与他们一一话别。在单位大楼不远处,潘大哥把手机递给我说,你帮我拍个照片,把这棵树也拍进去。拍照时,风吹来,枝叶婆娑,哗啦作响。潘大哥告诉我,这棵黄葛树,是他那年刚进这家单位时的3月栽下的。一棵树的生长,伴随潘大哥在单位30多年岁月。普通平凡的潘大哥,是单位转动中的一颗螺丝钉。
我来到单位四楼,遇见当天晚上加班的小程,他正在搜集几个数据上报。小程问我:“李哥,今晚值班啊?”我点点头。前年除夕,恰好遇到我与小程共同值班,小程拿来了家里煮好的腊猪头肉,他用小刀切成片放在盘子里,我俩就着两瓶矿泉水相互祝福着新年到来。辞别除夕的钟声还没响起,小程说,李哥,我们再去老街走一走。我们徒步来到老街,清寂老街,灯火暖暖。我和小程沿着老巷子,来到河流上的百年石拱桥上,我俩坐在石拱桥上,听着桥下河水潺潺流动,迎来了农历新年的第一缕天光。四年前夏天的那场特大洪水袭击老街,滔滔洪水翻过桥帽,体力矫健的小程,与老街社区的傅哥,潜入洪水中营救出被困的十多个居民,这一幕正好被当地电视台记者抓拍到,还在两天后的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画面中播出,老街人也噙着热泪看到了。
这个值班的晚上,我走过单位大楼,仿佛听见了一个单位的脉动。在这脉动里,让我重新看见自己,看见平时同事们被我轻易忽视的身影。我涌动着对单位的感情,我伸出双臂,深深拥抱了它的一处墙壁。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