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身体

版次:007    2024年06月15日

□李晓

老韩是我交往了30多年的朋友。有天晚上,我与老韩在外面一家老馆子喝酒,他突然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与父亲的身体,长大成人后,有过多少次亲密接触?”

父亲已驾鹤远上白云3年时间了。父亲生前,寡言、忧郁,极少表扬我,如果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对我微微点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嗯哈”一声,算是对我的一点肯定。我总觉得父子之间外在的淡漠,让我无法对父亲表现出亲密感情。那年,父亲患了一场大病后行动不便,有天我搀扶他下楼,父亲显出忸怩的神情,他实在是不愿意我去碰触他的身体,但腿脚的无力,父亲已没有了往日威严。我扶着他的身体,也感觉摸到了一根电线似的高度敏感。那天,父亲下了楼,拗着性子要自己歪斜颤抖着身子走路,他回头对我突然咕哝了一句:“谢谢你啊。”望着父亲那可怜又逞强的目光,我心里酸酸的。

老韩听了我对父亲的回忆,他跟我说起了他与父亲的事。

老韩的父亲住在乡下老家,今年88岁了,感觉这些年枯萎得特厉害,小小的一团儿蜷缩着,回老家时看到父亲趴在村前那棵大槐树前捂住胸口喘气,远远望去俨如一只大青虫。

老韩不知多少次恳求,“爸,来城里跟我们一起住吧。”父亲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父亲的理由有一大串:老房子要留人,地里的菜要人种,鸡鸭要人喂,橘子树要修枝,池塘要清淤,老烟囱要冒烟,邻里人家要有个相互照应……父亲在村里老乡们面前感到自豪,“我那儿子啊,在城里有出息,常给我钱,我也用不完。”父亲把老韩给的钱,拿到乡里银行存上定期,时常在心里盘算着一年的利息收入。

父亲从乡下,也一趟一趟来城里看老韩。人老了,儿子就是心里扎根的一棵树,望上一眼,浑浊老眼也会放光。

去年冬日的一天,父亲又来城里看儿子了。上电梯时,父亲来来回回了好几趟,却糊涂了,儿子到底住的是几楼呢。还是一个邻居认得父亲,把父亲带到了老韩的家。父亲谦卑而歉意地笑着,搓着双手说:“瞧我这记性噢,都老糊涂了。”

父亲来的那天,老韩给父亲本来是准备有单间睡觉的,但家里还来了客人,老韩便安排父亲和自己睡一个房间。父亲洗了脚便早早上床睡觉,老韩轻声问:“爸,你就不看一会儿电视?”父亲笑呵呵地说:“我先上床,给你暖和一下被子,我这把老骨头啊,还是有些热量的。”

老韩在客厅陪客人闲聊,听到父亲在那边发出了均匀细小的鼾声。父亲在乡下,和母亲也是早早地睡了,天不亮就起床,到屋后山坡去转悠,听鸟鸣,看秋露冬霜,或扛着一把锄头就下了地。

客人去睡觉后,老韩看了一会儿书,倦意来了,便上床睡觉。父亲的鼾声大了,张着嘴,口水也流出来了。老韩这才看见,父亲的嘴里,有好多牙都没了。被角掉了下来,老韩替父亲轻轻掖上。父亲被惊醒了,睁开眼坐起身问:“儿啊,天亮了?”“爸,还早着呐,我正要睡。”老韩上了床,被窝里好暖和啊。老韩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天冷,父亲常搂着他睡,屋顶青瓦上,是滴答的雨声。父亲没在家时,老韩就瑟缩着身体,睡到天亮,被子还是冷冰冰的。老韩大学毕业后来到城里,衔泥筑巢,安身立命。而父亲和母亲,在乡下,像草一样老去了。

熄了灯,老韩感到很困,却睡不着了。旁边睡着的这个男人,就是他的父亲,突然感觉有些难为情了。老韩人到中年,有很多年没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了,他觉得身上的肌肤,竟微微有些排斥,真不习惯了。这个男人,给了他生命,也是他在城里的惦记挂念。可一旦和这个男人睡在了一起,怎么就觉得有些不自然了呢?他轻轻缩起了腿,却还是碰上了父亲的脚,本能地抖动了一下。

父亲醒了,说:“儿啊,爸睡觉打呼噜,你先睡。”父亲抬了抬被子,把被子顺到他这边来。这是熟悉的动作,父亲怕他冷了,像小时候睡在一起一样,儿子总是搂抱着被子睡,父亲常凉着半边身子。还有小时候,老韩端着一个裂了口的土碗,在门前使劲扒拉着米饭,那时他正长身体,比父亲的饭量还大,常听见父亲在刮着锅底的饭,刮锅时发出的声响,让人忍不住想磨牙。

40多年了,老韩没和父亲睡在一起了。是5年前吧,父亲病了,来城里住院。晚上他在病房照料父亲,困了倒在床上呼呼就睡着了,但很快醒来。父亲竟起床,一把拔掉了正输液的管子:“来吧,儿子,你来睡,爸没事儿了。”

那天晚上,老韩在被窝里的体温,感觉像血液的温度一样涌流过来。他悄然起身,把被子顺着父亲那边扯过去。爸啊,你好好睡,儿子今天晚上就陪你一夜。天刚蒙蒙亮,父亲便起床了,老韩这才发出轻微的鼾声,在晨曦里悄悄睡去。

听了老韩跟他父亲的事,我想起父亲生前那趋于肥胖的身体,多想扑上前去,紧紧地拥抱他一下。我想您,云端里的父亲。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