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4年06月15日
罗艺
我爹的职业是瓦匠。全镇士农工商,都叫他罗师傅。
唯一一次听人直呼其名,大概是我几岁时候。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娃儿,不像现在的小孩子,一个个被家人照看得像宝贝一样。那时父母,每天有做不完的活路,哪有心思管娃儿?于是我们兄弟仨,几乎处于散养状态。
那日在十字街头散养。眼见有人搭了一座木台子,牵了电线,架了扩音器和高音喇叭。台子上人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声嘶力竭,威风凛凛,全镇老少都能听见。一群闲人和赶街的农民,渐渐围拢在木台子下方。说是召开群众大会。主持大会的大人我不认识。大人们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但突然听台子上的人大喊一声,把罗××押上来。这句话我听懂了。
罗××是我爹的大名。
就见我爹被人五花大绑,从人群中押了出来。我爹的脖子上吊着一块写满黑字的大木牌子。他是被人推上木台子的。我见我爹在木台口站定,被人按下了脑袋,弯腰面对台下看热闹的群众。我在台下人缝里看得真切,吓得哇哇大哭。刚哭喊了三两声,一双大手把我拦腰抱起,出了人群,往北街走。我奋力哭喊,双手乱打一气,两腿在空中乱蹬。抱我的人似笑非笑,鼻音浓重地说:“你这个娃娃,莫哭莫闹。格老子的,哪有儿子看爹挨斗的?!”
抱我的人姓杨,漆匠,我爹的工友。杨漆匠常来我家闲坐。我会高兴地爬上他的二郎腿,坐在脚脖子上,逼着他让我骑马马,同时看他玩一只铮光瓦亮的打火机。我爹让我叫他——打火机叔叔。
批斗我爹的群众大会上,我第一次知道了我爹的大名。原来他并不叫罗师傅。打火机叔叔把哭闹的我抱回家,交给我的婆婆(奶奶),告状说,他在十字街看他爸挨斗呢。
婆婆眼泪汪汪,接我于怀中,伤心、叹息、无语。
我爹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十分模糊。他常年待在工地上。我对他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但多年以后回想,我与我爹的关联,还是有迹可循的。
某一年的除夕夜,我爹一身风雪,不知道从哪个工地上赶回家中过年,给我过年的礼物是一双蓝色鞋面的网球鞋。我试着鞋子的大小,高兴不到三分钟,脑袋上就挨了我爹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抽空检查我的寒假作业,看到的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大怒,这哪是写字?这是鬼画桃符!那是我爹赏给我的唯一一记耳光。
其实我的瓦匠爹,并不是粗鲁蛮横之人。他初小毕业,没什么文化,却喜欢看书读报听广播,然后与街坊邻居分享“扯闲篇”。哪知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竟被不怀好意的人举报到革委会。那十字街头搭台的批斗,罪名就是我爹“收听敌台”。我妈大骇,到处问人啥是敌台?敌台在哪里?
应该是粉碎“四人帮”前两年,我爹“扯闲篇”的习惯,变成了唱戏。他唱京剧,也唱很少听见的黄梅戏。有一个夏天的夜晚,室内闷热,室外蚊子多如牛毛,咬得人浑身起小疙瘩。我爹带我爬到河边仓库的楼顶上乘凉。在那黑漆漆的楼顶上,我爹与工友享受着河风说着话。工友中有人悄悄拉起了小提琴。我爹兴起,突然唱起歌来,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工友的琴可能多年没有摸过,琴声喑哑,断断续续。我爹的哼唱也是有一句无一句,却让我“大开眼界”。
真正让我感激我爹的事,是我参军后接到的第一封家书。我爹在信中写道:艺儿,见字如面……我的天,离家还不到一个月呢,爹想儿来儿想亲,我的瓦匠爹,以书面语呼唤我的小名。我体验到了浓浓的亲情,意识到什么是父子情深。
随着我当兵远离家乡,我爹的经历只能从来来往往的书信中略知一二。那年我从军校毕业回家,见到堂屋正中墙壁上挂有一幅“松鹤延年”工艺美术画,这才知道我爹刚刚做了五十大寿。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出他的徒子徒孙是如何给他祝寿的。
人生苦短,短暂得让人心惧。怎么也想不到,我爹刚过了六十周岁生日,就因突如其来的心梗,撒手人寰。在他隆重的葬礼上,我与兄弟披麻戴孝,哭泣着走过早已老去的十字街,送他上山。
我爹的坟址是我亲自选定的。坟在南门外的荒山坡上,距他的出生地南街,不到一公里。他的坟墓邻居,是让我小时候骑过马马的杨漆匠,我的打火机叔叔。
瓦匠与漆匠,一对患难好友。生前是工友,作古了也不离不弃。他们来过这个世上的痕迹,正在消融殆尽,空留下两堆黄土,让我们后辈深深怀想。(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