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头

版次:011    2024年06月20日

□朱孝才

3月退休,腾退办公室,从一堆旧物件中抖落出一个工作证。红色外套,内页已发黄发脆,但“公安人员工作证”几个烫金小字依旧熠熠闪光。

思绪一下回到了42年前,1982年9月1日,那天我拿着四川警校的毕业派遣书到万县公安局报到,政工股长廖春海接待了我。他看了派遣书,哈哈一笑说:“局里已经定了,你到刑警队做侦查员。你娃娃农村出来的,刚毕业没钱用。我算你昨天8月31日报的到,会计室领半月工资,置身行头去。”

廖股长嘴里说的行头就是行囊,也可以是行装、行李。

那年代,刚参加工作就算干部,行政级别24级。只是刑警队侦查员这样的干部,下乡是家常便饭,办公室一杯茶水一张报打发日子,门儿都没有。所以,置一身像样的行头,下乡的行头是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件大事。

万县有句俗话:“干部下乡有三宝:草帽、水壶和手表。”这老三件对警察来说也是标配。当年的万县是下川东最大的农业县,下辖十三区一镇九十五个公社,只有县城沙河子设了派出所,其他区乡都是一区一特派员,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胡子眉毛一把抓。大案子一发,刑警队就必须从沙河子赶到区乡支援,勘查现场、破案逮人“一套锣鼓打到底”。下乡讲的是走哪儿黑在哪儿歇,没有住场镇住旅社一说。住哪儿住多久,不是罪犯说了算就是领导说了算,自己没半点自由。所以,我们的行头实际上囊括了吃穿住行,一点儿不敢马虎。

行头第一件是包。警察的包是配发的草绿色挎包,袢儿上绣着红五星。讲究点的人提提包,人造革,上面印着上海北京啥的图案和字样。侦查员都不带提包。不是不讲究,实在是腾手腾脚,拿枪拿手铐的忒不方便,统统都用挎包。“出门人一张帕,洗脸洗脚加洗胯”,帕子一般系挎包带上,外挂一个喝水漱口用的搪瓷缸子,牙膏牙刷香皂塞缸子里,洗漱用具就齐了。侦查员另外有当家的行头,一个马粪纸文件夹、一沓笔录纸、一个印泥盒。笔录纸要多带,除了记录,擦屁股也少不了它。清凉油感冒药风湿止痛膏多少带些,三病两痛救个急,这道理谁都懂。赶夜路是常有的事,除了电筒,电池灯泡要备足。这些行头都值不了几个钱,一部半导体袖珍收音机那是要花点银子的,还不得不买。乡下长夜难熬,听听音乐听听新闻,时间才好打发。我咬牙花八块钱买了个红灯牌收音机,半块砖头大小,带伸缩天线,廖股长照顾的小半月工资就没了。可这笔钱花得是真值。那两年袁阔成先生的长篇评书《三国演义》《烈火金刚》播得正火,有袁先生沙哑浑厚的嗓音做伴,刚参加工作的生涩日子就这么熬过来了。

除了必要,下乡办案不要穿警服。大盖帽红领章,上白下蓝的警服出现在乡村,必定引来人围观尾随,像动物园看猴子一样,干啥啥不便。像我这样嘴上无毛的小年轻,还惹人怀疑,“这个公安还是个娃儿,莫是穿了老汉的衣服哟?”最得体的着装是穿没有领章的草绿色军装。军装中性,既不脱离群众,又能让群众一眼看出你是干部相信你是好人。我习惯把警服的领章撕了,大盖帽塞挎包里,需要时拿四根发夹一左一右把红领章夹在衣领上,帽子一戴又是警察了。包里带两种烟,一种是自己抽的,重庆、山城、芒果啥的。再备一些给老乡联络感情,需要便宜一点的。不是看不起老乡,实在是工资有限。包产到户搞了几年,农村也开始富裕了,八分一包的经济,俗称的“八大锤”过去还勉强,眼下就拿不出手了。两毛左右的工农、皇城比较合适。包里放些糖果饼干是我的个人心得。实在赶不上饭口了可以敷衍下肚皮,另外的好处是到了谁家谁户,掏点出来塞给小娃娃,让大人看了舒坦,大人舒坦了才有饭吃有铺睡。最后,准备零钱零粮票至关重要。“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基本的群众纪律。干部下乡,一顿饭三两粮票一角钱是多年不变的铁规。吃完饭,不能胡子一抹走了。要没带零钱零票,直接给十元五元的大钞五斤十斤的粮票,老乡会认为你没诚意,你也不好等着人家找零吧?遇着真心实意不要钱粮的人家,算你拣着便宜了。但一定得揣摩下是真不要还是假不要,弄不好前脚刚走,后脚就骂你告你,违反群众纪律可不是小事。所以,按顿数塞下钱粮撒腿就跑是王道。

最让我心动的是工作证、手枪和手铐,这是警察的身份和标志。证件有两个,红色塑料皮,印有四个烫金毛体小字:“人民公安”。一个是公安人员工作证,一个是公安人员侦查证。我更喜欢用侦查证。里面有一行字注明:“持本证行使公安侦查权,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阻拦和违抗。”看这来头就够吓人的了。侦查证不是每人都有,只有刑警队和一股的侦查员才够格领。一股是政治侦查股,神秘得很。手铐简单,一人一副,黄铜的,管够。老百姓说的“金箍子”由来就在这儿。手枪就复杂了。那年头,公安还没有统一的制式枪支。公安局的枪库整一个中外老枪、名枪博物馆,随便拉一车枪出来,换现在都是军迷眼中的圣物。万县刑警队有几支五一式五四式手枪,烤蓝已灰灰的了,还只能算枪库里的小字辈,队长、老侦查员才有资格佩带。配枪要论资排辈,按辈分我分到了一支柯尔特手枪。柯尔特又大又沉,生生塞在我瘦巴巴的腰间,没几天就磨破了一层皮。还不敢叫苦,硬撑着。刘国才队长大概觉得我腰间鼓鼓囊囊的实在有碍观瞻,让内勤换了支小巧玲珑的“枪牌”手枪给我。“枪牌”的由来是枪柄上刻有手枪图案,大名是勃朗宁1900式。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年》,社会民主党人卡普兰刺杀列宁同志,1909年朝鲜义士安重根刺杀日本首相伊藤博文都是用的这种枪。够拽的了吧?不过,内勤也说了,这枪只有四发子弹,而且不知道能不能打响。当时可没想那么多,心里只想,有了这“硬火”,我才是真正的公安真正的刑警。

一身这般行头,下了不少乡,走了不少路,吃了不少百家饭。我在万县工作的那两年,记忆中除了下乡就是下乡了。但四十多年过去,真正记忆深刻的还是这两年艰苦而快乐的时光。这么一想,这个工作证这件老行头能保存下来,实在是一件宝贵且幸运的事情了。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