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玲

69岁的胡井明个头不高，头发稀疏。长年累月的体力活让他的背有点佝偻，但一双眼睛却依然明亮有光，不见丝毫浑浊。他的老伴黄国秀坐在他的身旁。黄阿姨善谈，说起话来一溜串不歇气。

在慢慢打开话匣子后，关于重庆南站的往事一点一滴从胡井明的记忆深处涌出来，一字一句像涨潮时的波浪，逐渐清晰、厚重，逶迤成海。

而从6月15日零时起，全国铁路将实行新的列车运行图，成渝铁路重庆至江津段扩能工程进入全面开工阶段，运行了72载的重庆南站也停办客运业务。待成渝铁路重庆站至江津站段扩能改造完成后，这里将以崭新的面貌与市民重逢。

（一）

重庆南站，全称是成都铁路局重庆分局九龙坡车站，是成渝铁路通车后就有的一个一等站，也叫大货站。胡井明的父亲是重庆南站的老工人，1976年，他年满60岁即将退休，当知青回来的胡井明顶替父亲进了重庆南站，当了一名行车工。

这一年，他23岁。

这一干，就是37年。

重庆南站和菜园坝火车站不同之处在于，重庆南站是火车货运站，南来北往的全是货物。而菜园坝火车站是客运站，东奔西走的全是旅客。

在没有航空、高铁运输的年代，火车就是最快最省钱的货物运输方式。南站职工最多的时候有1500多人，他们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如蚂蚁、如蜜蜂，与铁路为友，与火车相伴。载满各种货物的火车每天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到达重庆南站，解体、卸货，然后又组合、编组，装满货物，呼啸着驶向全国各地。

胡井明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南站运转、调车。操作组一共有四个，分别是一调、二调、三调、四调。一调主要分到重庆的货物，二调主要分到成都、大渡口的货物；三调通往卸货场，由卸货场的工人把不急着运出去的货物卸下来堆放好；四调是电厂建好投入使用后新成立的一条轨道，专门运输煤炭到电厂（后来电厂停止使用了，四调也停了）。

胡井明在一、二、三调都做过，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到做梦都不会把口令记错的熟练工；从最基础的搬（运）货员到制动员到连接员，再到负责每个调度的区长，其中的辛苦与劳累，胡井明满脸的风霜可以作证，晒黑的皮肤可以作证，变形的脊柱可以作证，他的爱人也可以作证。

爱人经常被他的梦话吵醒，听他在梦中还念叨着行车口令，声音时大时小，又好气又好笑，还带着几分疼惜。想推醒他，又怕影响他的睡眠，只好翻个身蒙着头继续睡。

（二）

胡井明忘不了那个激情、澎湃、忙碌的工业年代。冬天戴两双手套都抵不住寒风的凛冽，手上全是冻疮；夏天戴两双手套也抵不住暴晒下铁皮的炙热，脱下手套，全是水泡。四五十摄氏度的高温爬上火车，脚底下像踩着风火轮般发烫。不管是狂风还是暴雨，每天都得在岗位坚守着，迎来一班车，送走一班车。最多的时候有上千辆车，只要有车有货物，就没有休息，连饭都是送到上班的地方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得盯紧铁轨上的火车动向。

超负荷地上完一天班，回到家，洗个澡，就躺在沙发上不想动弹了。爱人经常埋怨，说家务事全是她干了，照顾老人、接送孩子、洗衣做饭、抹屋扫地。大嗓门吼得凶，可是手底下也使劲地忙活着，根本不让胡井明沾边。

三班倒实在忙不过来，又改为四班倒，把夜间的时间调整为18：00到2：00，2：00到8：00。日日夜夜都与铁路、火车为伴，刚开始听着这个声音翻来覆去还睡不着，到后来习惯了，管他声音大不大，倒头就睡。

整天与铁路、火车为伴，还是有一定的危险。20世纪70年代，时有工友不遵守规章制度，不注意自身安全，缺手断足时有发生。胡井明刚进南站没多久，为了赶着提钩，从火车上摔了下来，命都差点没有了。后来，他老老实实地遵守单位的规章制度，再也没有出过差错。想起那次的失误，胡井明现在还心有余悸。他当了区长后，首要抓的就是安全生产。他不希望再看到工友们受伤，落下终身的悔恨。

（三）

胡井明的爱人黄国秀当年也是重庆南站装卸站的职工，她是一名调度员。货物到了后，由她所在的调度部门负责装车、发运。

那时烟草、医药用品等都是紧俏货，什么时候装车，他们说了算。黄国秀只需要给胡井明打个招呼，这边就安排空车皮装货。时常有朋友笑话他们两口子配合得好，搞“特权”，当时为了能早点装箱把货物发出去，不少人给黄国秀说好话。黄国秀“刀子嘴豆腐心”，也不愿意人家的货物被耽搁，赶紧联系胡井明，能安排就尽快发货。调度部门做的是计件工资，黄国秀一个月的奖金加工资有时比胡井明还要高。回家给老人孩子改善伙食，全靠她的奖金了。

但是也有焦虑的时候，调度的工作经常是半夜喊，必须马上就去。两口子经常三班倒，孩子没人照顾，家里还有五个老人，双方的父母加胡井明的婆婆。黄国秀心疼丈夫，不让他干家务活，自己一个人全包了。有时半夜回家还不能休息，把第二天的排骨汤炖好了才去睡觉；有时把儿子一个人关在家里，再三叮嘱他不要跑出去，一个人在家待着。说到这些辛酸又难忘的往事，性子直爽的黄国秀也有些哽咽。

（四）

随着时代的发展，机器代替了人工，先进的科学技术取代了复杂的信号、手势；电脑控制大幅度提升了工作效率。

1984年前，白天发车、进站、择道、吊车场作业的联络方式是打旗子、吹哨子，晚上是一手爬车，一手提信号灯。1984年后，开始使用无线电对讲机，工友们再也不用超负荷地干活了。

胡井明升为了区长，所有的计划都通过汇入电脑发给调度，调度通过显示信号发给站调（一调二调），掌握车子的流向。

后来，重庆西站建了个货运站，沙坪坝回龙坝也建了个兴隆场货运站，很多车辆在那里进行编组，随后上桥也建了个货运站，主要输送“一带一路”出口的货物。重庆南站逐渐冷清了下来，再也没有每天围着火车转的热闹景象了，再也没有每天顾不上吃饭的时候了。重庆南站货运量急速萎缩，从一等站降为了三等站。

胡井明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了。

退休前一天，他一大早来到了南站，在他工作了37年的地方慢慢地走了一圈，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熟悉的铁轨、熟悉的站场、熟悉的草木，一心想着退休，可真的要离开了，心里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怀念、不舍、难忘，各种滋味涌上心头。这里接纳了一个返城的知青，接纳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这里安放了他的青春，释放了他的热血，洒下了他的一层又一层汗水，这里也有他默不作声的坚守与眷念。他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口令——“10车信号”“5车信号”“3车信号”“接近信号”“停车信号”……

注：“10车信号”：距离停车100米，给司机显示信号，按三下黄色灯光。司机鸣笛回应，控制速度。

“5车信号”：距离停车50米，给司机显示信号，按两下黄色灯光。司机鸣笛回应，控制速度。

“3车信号”：距离停车30米，给司机显示信号，按一下黄色灯光。司机鸣笛回应，控制速度。

“接近信号”：距离停车5米，接近连挂信号，连续闪烁黄色灯光。

“停车信号”：红色灯光。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南岸区作协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