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妹

版次:011    2024年06月24日

□张春燕

三月的一天,表姨发来她家楼顶上的洋芋花照片——紫的、白的花瓣,明黄温暖的花蕊,生机盎然的绿叶。感觉整个春天都在她家阳台上,在她家那一小片洋芋花上。还有一张,她弯腰站在洋芋花旁,笑得一脸灿烂。

我回她:“洋芋妹配洋芋花,好看!”

她回我一个憨笑的表情。

洋芋妹这个名字,已经跟随她半个多世纪。

20世纪50年代末,洋芋妹出生于重庆山区一个农家。父母体弱多病,自她记事起,全家的主要劳动力就是她刚满16岁的姐姐。这样的家境,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儿。

幸好还有洋芋。从小到大,她吃得最多的食物就是洋芋了。在洋芋的多种吃法中,她吃得最多的又是水煮洋芋。

她7岁那年,土地干旱,粮食歉收,他们家的日子特别不好过。连最常吃的洋芋也断了,靠东邻西舍接济。大家都不富裕,邻居们接济他们的,有拇指大小的洋芋、有谷糠,偶尔送来稍微大点的洋芋或者苞谷米,就是家里最幸福的事了。

一天下午,姐姐搜遍了厨房,只找到邻居送的一小袋拇指大小的洋芋。由于洋芋太小,剥起来太麻烦,姐姐将它们洗净煮好后,让一家人和着皮一起吃。那小洋芋,麻得让人张不开嘴,但难耐的饥饿,还是让她吃下了一碗。至今想起来,那小洋芋麻得全身战栗的感觉,还在她心中回旋。

但也有吃饱饭的时候。第二年,灾情缓解,他们总算可以吃上方便去皮的大洋芋了。那年冬天,生产队一头牛摔死了,他们家分到一些牛骨头,姐姐用它炖了干洋芋果,那是她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味儿。那一晚,全家人吃了一顿饱饭。父母和姐姐都把牛骨头上的碎肉夹给她。干洋芋果和牛肉都不容易消化。她吃得太饱,肚子胀得受不了。她蜷着身子,瘫在地上。姐姐拉起她,在生产队晒谷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哭着求饶,再也不愿走了。

那夜,8岁的她没有睡好觉。

有一天,邻居大妈来他们家串门,看到锅里煮的带皮洋芋,问她:“你们天天吃洋芋呀?”她回答:“只有洋芋吃。”邻居大妈心疼地说:“你这娃儿是洋芋养大的,真是一个洋芋妹呀!”

20世纪80年代初,表姨来看我们,带来一大麻袋高山洋芋。这时候,她已经成家,并且当上了妈妈。她耐心地给我们讲洋芋的多种做法:炒洋芋片、炸洋芋丝团子、炖干洋芋果,还有将烧青椒、青花椒、嫩大蒜加盐捣烂后,抹在剥皮洋芋上,味道特别鲜美。

20世纪80年代末,洋芋妹和老公,先后跑到沿海城市打工,老公在建筑工地砌砖,她在工地食堂做饭。食堂的饭菜比较简单,食材也只有那么几样,其中洋芋占了很大比例。她花费心思,努力用简单的食材做出一些大家都喜欢吃的菜来。她做的洋芋泥、炒洋芋片、炸洋芋丝团子、麻辣洋芋果、洋芋炖腊肉等菜品,大家都爱吃。大家夸她手巧,说吃她做的洋芋是一种享受。这是洋芋妹人生中充实又快乐的时候,有班上,有钱挣,而且还能给别人带去享受和快乐。

日子如洋芋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洋芋妹的两个孩子先后长大,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了工作,安了家。洋芋妹进城帮着带孙子,陆续带大了三个孙子。日子越来越好了,洋芋妹却老了。

有一次,洋芋妹来我家做客,看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洋芋,很是感慨:“洋芋把我养大,可以说是它救了我的命,可我真的是吃‘伤’了,实在不想再吃了。”

有几年,洋芋妹真的很少吃洋芋了。

两年前,在一个亲戚的婚宴上,我看到洋芋妹的筷子不时伸向一盘“五谷丰登”,她很细心地剥干净洋芋皮,有滋有味地咀嚼着。我好奇地问她:“你不是不想吃洋芋了吗?啷个又吃得这么有味儿?”她回答:“光吃精米白面不利于身体健康,还是要多吃粗粮!我现在又觉得以前吃伤了的洋芋很好吃,比小时候还好吃。”她那神情,有几分不好意思,更多的是快乐和爽朗。

洋芋妹告诉我,她在楼顶上种了一小片洋芋,每年洋芋开花时节,就是她最快乐的日子。现在她种洋芋不单单为了吃,更多是观赏,看着洋芋开花结果,她感觉特别充实。

现在,楼顶上的那些洋芋,首先喂饱的是洋芋妹的眼睛,然后喂饱她的心,再然后才是喂饱肚子。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