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

中外文学大咖为他的田园诗点赞；他在家乡办学得到周恩来领导的中共南方局支持；他引进的“酸”柠檬让家乡后辈过上了“甜”日子……他叫杨吉甫，万州土生土长的田园诗人、民主战士、乡村教育家。今年是他诞辰120周年。

前不久，我们来到他的家乡、“中国柠檬之乡”重庆市万州区白羊镇，在田园诗与柠檬花的馨香里，追寻他留下的足迹。

“党外布尔什维克”的楷模

1946年，杨吉甫在四川万县（今重庆万州）聚鱼沱被国民党特务逮捕。狱中他受到死亡威胁，先生哈哈一笑，掷地有声地说：“如果是因为我为老百姓做了点事而置我于死地，那是我死得其时，死得其所，没有什么可怕的！”彼时的杨吉甫，已在民主革命斗争中百炼成钢。

生于1904年的杨吉甫于1924年考入北平（今北京）民国大学预科，聆听过李大钊、鲁迅的教诲，从此心中深植了革命的种子。次年，与万县老乡刘树德（林铁）等人在北平创办刊物《夜光》，寓意“用自己的光去刺破黑暗的夜空”。在此期间，他参加了北平学生反军阀段祺瑞的秘密活动。

1930年，杨吉甫在北平结识同乡何其芳，从此成为莫逆之交。“九一八”事变后，他参加了北平爱国学生游行。1932年在成都加入反帝大同盟并任区书记，年底因肺结核返乡养病。此后十多年，他在家乡万县一边写作、办学，一边从事革命活动。

1946年10月，万县反动当局以莫须有罪名逮捕杨吉甫等5人，激起公愤,经中共地下党组织多方营救,最终获释。出狱后,杨吉甫与川东游击队频繁接触,关心地下武装斗争。1948年夏初,国民党特务企图再次逮捕他，在群众掩护下,杨吉甫化身钓鱼翁成功脱险,辗转流亡于万县、云阳一带。

“荆棘之前，念万里坦道；严冬以后，听一声春雷。”1949年春，杨吉甫挥毫书写了这样一副春联，贴在老屋“常绿斋”，以此表达对新中国的热切期盼。他多次找时任长岭区（今长岭镇一带）伪区长的外甥熊孔言做工作，提醒他认清形势、弃暗投明。几经教育，熊不再观望动摇，率1500多人起义投诚。12月初,他主持发表《鱼泉中学迎接解放宣言》,率队欢迎解放军,组织城乡宣传队,积极开展政策宣讲,配合解放。

新中国建立初期，杨吉甫在担任万县市建设局长期间，主持改造旧车坝为和平广场；在担任市文联主席期间，组建了一支为人民服务的文艺队伍。他还曾担任（兼任）万县市副市长、川东行署委员、省人民政府委员等。1952年11月调成都工作，1955年任四川省文化局局长。

长期超负荷的工作，掏空了他本就羸弱的身体。1962年11月10日，杨吉甫在成都英年早逝，年仅58岁。

杨吉甫如一颗闪亮的流星划过天空。先生逝世后，原中共万县地委书记燕汉民评价他是“民主革命时期的坚强战士，社会主义时期的忠实同盟”；老红军、副部级离休干部燕登甲称赞他为“党外布尔什维克的楷模”；河北省委原第一书记林铁题词：“杨吉甫同志毕生为文化教育事业奋斗，他的功绩永远为我们所怀念！”

蜚声中外的田园诗人

“小菜初上市来/叫卖的声音是新鲜的”。1927年秋，杨吉甫在南京中央大学旁听，心中却萦绕着乡亲的叫卖声。他随手把这些小诗写在笔记本上。随着这些小诗的发表，杨吉甫文学创作的热情一发而不可收，20世纪三四十年代曾在北平、成都、万县等地发表诗歌、小说、散文多篇。

杨吉甫先后在八家刊物和报纸的文艺副刊担任主编。1931年，与何其芳在北平创办刊物《红砂碛》；1935年秋，创办《万县日报》副刊《枇杷》；1937年“七七事变”后，与回万的何其芳合编《川东日报》副刊《川东文艺》，发表抗战文学作品；1945年，又与万县籍诗人方敬合编《川东文艺》。

杨吉甫是一位田园气质的诗人，是一个“像他自己的诗一样纯粹的人”。他的田园小诗,不事雕琢，清新自然，像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字里行间满溢着泥土的馨香：“我爱当着由家乡吹来的风/因为里面有母亲的气息”“这田里是谁挑过了水/萍叶的稀散处/浮着一把旧瓜瓢”“急雨来了/浣衣的女郎/顶着荷叶回家”……先生对白羊坪这方美丽的故土，对养育他成长的杨家山，那份真挚的爱意，是多么深沉！

挚友何其芳、方敬对杨吉甫的田园小诗极为推崇。何其芳比喻杨吉甫是“陶渊明生在20世纪”“松尾芭蕉(日本著名俳句诗人)生在中国”；方敬评价杨吉甫“那些玲珑可爱的小诗，就像是自然流露出来的，纯净、隽丽，气韵天成，宛如轻柔的呼吸与温和的微笑”。

1979年，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著名汉学家马悦然，将杨吉甫143诗作首译为瑞典文，并配以推介文章，首发在欧洲《RADIX》杂志，随后又将其译为英文发表。晚年的他接受媒体采访，几乎都会谈到“老乡”诗人杨吉甫和他的小诗。他认为杨的诗就像把生活切成了无数非常细小的薄片，“这是真正的生命薄片！是真的！我不会骗你！你看多么美丽呀！”陶醉在诗意中的汉学家竟然词穷了。

此后,香港中文大学《译丛》杂志1981年第6期以汉英对译方式发表杨吉甫诗选；20世纪80年代,美国一著名学者以杨诗为研究对象撰写学术论文，杨吉甫和他的田园诗引起了美国媒体的关注，称杨吉甫为“中国的田园诗人”。

舍家办学的草鞋校长

“先生中等身材，常年穿一身麻色长衫，热天穿草鞋，冬天穿麻窝子鞋，显得有些清瘦，但精神饱满。课余饭后一大堆学生围着他，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说起话来细声细语而又娓娓动听，同学们都亲切地喊他‘杨妈妈’”。参加过抗美援朝、回国后担任文学编辑、现年94岁的吴承汉老人回忆起恩师，依然热泪盈眶。

从27岁开始，杨吉甫先后在万县六所学校当过教师、校长。1940年,任万县中学（今万州一中）校长,聘用思想进步、有真才实学的教师执教,传播革命思想,为反动当局所不容，1944年夏被撤职。

杨吉甫念念不忘家乡的教育事业，决意创办一所乡村贫苦孩子读得起书的学校。他的义举赢得有识之士的赞誉和支持。合作办学的中共地下党员周季之，向重庆《新华日报》派往万县工作的苏云等汇报杨吉甫的办学打算，苏云向上级请示，得到周恩来的支持，决定从党的经济组织、在万县开办的中永贸易商行拿出几两黄金（当时一两黄金约等于1000块大洋）资助办学，还选派几位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来校任教。

1945年秋,在中共南方局和各界支持下,杨吉甫创办的私立中学正式开学,校址设在老家双石乡杨家山全安寨,学校取万县古县名“鱼泉”为名。鱼泉中学的诞生，一扫当时万县教育界的陈腐守旧之风，成为下川东进步教育的一面旗帜。杨吉甫明确办学宗旨：“向农村贫苦学生开门,让贫家子弟读书成才”,像陶行知那样，大力实施平民教育。为了办学，他捐出家里的树木,雇请木工、漆匠在家中制作课桌、板凳、黑板、床铺。维持学校运行的日常经费、教职员工的薪水,贫困学生的书籍、伙食,全都由杨吉甫一人承担。为此,他不得不经常四处借贷,甚至不惜承担高利贷。直至万县解放之初,杨吉甫共欠债谷100石（一石等于60公斤）。杨吉甫一家节衣缩食,省吃俭用甚至变卖衣物偿还债务。

杨吉甫舍家办学的故事，至今仍在白羊镇百姓口中流传。他身体力行，处处作师生表率，被万县民众亲切地称为“草鞋校长”。

目光长远的柠檬引种人

走南闯北的杨吉甫见多识广，思想活跃。回乡后，目睹家乡贫困面貌心急如焚，一面教书育人，一面苦苦思索如何让乡亲们摆脱贫困。

杨吉甫想起在北平读书期间，见过的一种叫做柠檬的果子。听人说这种柠檬树漂洋过海而来，北京、福建、广东、广西都已引种，虽味道有些酸涩，却营养丰富，可餐食，可入药，可泡茶，用途广泛，受人青睐。

思虑再三，杨吉甫委托在南京担任要职的堂兄杨秉离带几棵柠檬树苗回乡栽种。1937年春，杨秉离购回三株柠檬树苗，空运到梁平后，辗转运回万县老家。这三株来之不易的柠檬树苗，被栽种在离杨家山祠堂不远的刘家塝（今白羊镇双石社区7组）一垅田坎上。

不过，大费周章从北京运回的宝贝树，结出的却是酸不溜秋的绿色疙瘩，这让乡亲们有些失望。但乡民中不乏目光长远之人，“杨氏宗祠”第四代传人杨志河联合刘永相兄弟，以三株北京柠檬为母本，培植幼苗上千株，并率先种植起来。

三棵老柠檬推动了杨家山的嬗变。

20世纪80年代，“酸果子”柠檬时来运转，身价水涨船高，乡民们迅速行动起来，大量栽种。由“北京柠檬”衍化而来的万州青柠檬在白羊实现了规模化种植、全链条生产。目前，万州共发展柠檬10万余亩，白羊镇就占了半壁河山，是建设中的“中国青柠檬第一镇”。田园诗人杨吉甫的乡亲们，靠着先生引进的酸柠檬过上了甜日子。

几位乡亲引领我们来到刘家塝，我们以近乎朝圣的心情近距离瞻仰三株柠檬“祖宗树”，但见经历了80多年雨雪风霜的柠檬树虽有些老态龙钟，却也枝繁叶茂、生机蓬勃。

让乡亲们读得起书、过上幸福安宁的好日子，是杨吉甫孜孜以求的乡村梦。而今，从白羊到万州、到巴蜀大地，已如先生所愿，校园内外书声琅琅、琴歌四起，乡村振兴佳音频传、风景如画，先生可以含笑九泉了。

站在先生魂牵梦绕的杨家山，望着漫山遍野的柠檬树，我不禁感慨万千，陆游吟咏梅花的诗意倏地浮现于脑海——“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柠檬一吉甫。”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委宣传部二级巡视员 图片除署名外由白羊镇政府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