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06月26日
□万艳
外婆上过私塾,能识字,爱看书。她喜欢给我讲些小姐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狐仙鬼怪、忠孝节义的故事。她还喜欢带我上剧院,她是个川剧迷。
20世纪70年代,我们县城有个川剧团,经常上演些传统剧目。不知是我陪外婆,还是外婆照看我,反正每逢上剧院都是我们一起去的。
小城的斜阳余晖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的两个身影,手拉手缓缓走在光滑的石板路上,跨过窄窄的东门桥,穿过古老的城门洞,绕过长长的街巷,在剧院旁的国营食品厂代销店,外婆总是先给我买几颗喜欢的红苕糖。顾名思义,红苕糖当然是红苕熬制而成的,赤红色、小圆粒,用软纸颗颗包着。红苕糖很甜,含在嘴里,慢慢变软变黏,能拉出长长的丝。它不能偷吃,吃后牙齿黑黑的,会留下“犯罪”的证据。
到了剧院门口,外婆用五分钱买一张戏票(小孩不要票)。
剧院是以前的祠堂改建的,榫卯结构,以木材、砖瓦为主要建筑材料,内有四根巨大的木柱撑着房梁,戏台也是用木板搭建的,陈旧而斑驳。戏院经常上演些传统剧目:《思凡》《白蛇传》《杜十娘》《黄袍记》《四郎探母》……外婆最喜欢的是《四郎探母》。
从光线明亮的街头,进入昏暗的室内,眼睛一下子难以适应,我们摸索着找到最靠近戏台的位置,在长长的条凳上挤挨着坐下,等戏开场。
台上紫红色的大幕紧闭,神秘而莫测。我含着糖安静地坐着,边嚼边玩,用手把糖从牙缝中慢慢拉出,看它越来越长,越来越细,细若游丝,在戏台顶端射出的灯光下,颤颤地闪着变幻的光,渐渐地,它仿佛承受不了,欲坠欲断,等不到它断掉,我快速地把它团成一团,再次放入口中,又慢慢拉长,循环往复,百玩不厌。
终于,在一阵阵皮鼓、檀板、锣钹、梆子的敲击声中,大幕徐徐拉开,演出开始了。我喜欢川剧的喷火、变脸特技,喜欢马嘶号鸣、刀叉枪戟飞舞的大战,但往往等不到故事的高潮,在一段段咿咿呀呀没完没了的唱念声里,我败下阵来,含着糖歪睡在外婆的怀里,赤黑的口水流在她干净的深蓝色布衫上。
又一阵激越的梆子声,我醒了。迷蒙中睁开眼,台上,降敌的杨四郎正长跪在白发苍苍的母亲佘太君前,一唱一叩头,声声泪如雨下:“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眼睁睁高堂母难见,儿的娘啊,千拜万拜折不过儿的罪来……”梆子越来越急,唱腔越来越高,声音在剧场的四周萦绕,悲伤的情绪被拉到极致,欲断欲绝。我停了手中糖的拉扯,泪水在不知不觉中盈满我年幼清澈的眼。黑暗中,外婆轻轻抽泣,我扭转身,伸出脏脏的手默默为外婆拭泪。
就算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回家前,外婆也忘不了用手帕使劲擦掉我牙上、嘴里的糖痕,我努力张大嘴,祖孙俩齐心合力地消灭“罪迹”。
如爸妈所担心的,因小时吃糖过多,我患上了虫牙,至今仍偶有疼痛。不知为什么,每次犯病,痛得龇牙咧嘴的我,心里却莫名地泛着丝丝甜意。这痛提醒我,曾经有个人无原则地宠过、爱过我,我们共有过一段人世间温暖、美好的时光。
有些痛与爱有关!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